Monday, 18 March 2013

西藏文學 身分、聲音及其他

甘肅郎木寺草原

 

文/ 唯色

1959 年改變了藏人的身分。

之後,從未有過的,在藏人的文學史上,出現了以多種文字表述的聲音:除了以母語寫作的聲音,也有以中文和英文等文字寫作的聲音,說起來多麼地豐富多彩,卻是百味雜陳。每次聽到尊者達賴喇嘛在印度或在其他國家對藏人講話,總是反覆提到「詹卻」(藏語,流亡)和「詹卻巴」(藏語,流亡者)。這兩個詞就像烙印,成為1959 年以後的西藏民族的顯著身分。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身分。不論如此眾多的藏人是用母語寫作,還是用中文、英文或者任何一種文字寫作;不論如此眾多的藏人是寄居在達蘭薩拉,還是寄居在紐約、倫敦或者北京;不論如此眾多的藏人仍然留在自己的多(安多,今青海、甘肅、四川等地)衛(衛藏,今西藏)康(今西藏、四川、青海、雲南等地)老家;——都是流亡者,身體的或精神的流亡者!歷時半個世紀的流亡,不但在地理上造成人為的阻隔,致使以漫長的邊境線為界,西藏民族被劃分為境內藏人和境外藏人兩大群體,在文字上造成的阻隔更是明顯的,雖然出現了能夠雙語或者更多語言的寫作者。

聲音

聲音,這是一個重要的詞彙。發出聲音,這更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在西藏的寺院,經常可以聽到僧侶們辯經時雙手擊掌發出的聲音。而辯經所發出的聲音,象徵偉大的佛法猶如真金不怕火煉。除此之外,在西藏本土,還有什麼樣的聲音呢?

一個人,一群人,從內心發出的聲音,傾注着對這塊土地赤誠情感的聲音,凝聚着這個民族寶貴精神的聲音,並且針對自身生存處境以及歷史記憶進行思考、追溯和表達的聲音,一旦發出並且傳播,多麼不容易啊,從深深的壓抑中衝出喉嚨的聲音,為什麼,一出口就奇怪地變了調?更經常地,是不是,還未來得及發出一個音節,便被那劈面而來的各種各樣的禁令,給驚嚇得生生咽下,不敢吭聲?

幾年前,一些在拉薩的藏人畫家,把他們的展覽命名為「發生發聲」,表達了他們希望用藝術來記錄和揭示當今西藏的狀態、希望用藝術來發出當今藏人的聲音。「發生發聲」,既是一種因果關係,又是同步的、交錯的再現。

講故事

講故事,是很重要的。它不但可以成為殖民地人民用來確認自己的身分和自己歷史存在的方式,而且,在本土出現任何一個事件之時,講故事可以使得日常生活中那些可怕的事件變成經驗,賦予它們可以為人們共用和記住的故事形態,進而形成民族的記憶和傳統,而不僅僅只是被勝利者獨白的故事。

那麼,由誰來「講故事」呢?或者說,誰講的故事更接近「事實」或「相對的事實」呢?具體到西藏而言,是掌握了話語權的殖民者,還是喪失了話語權的被殖民者?講還是不能講?如果講的話,有多少可以講,又有多少不允許講?而被允許講的,有多少是想當然的,又有多少是有意被修改過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曾在報社當過記者,在雜誌社當過編輯,也寫過「主旋律」的「報告文學」,我太清楚如此這般「講故事」的規則和潛規則了。

某種權力在「講故事」這一範圍內的體現,猶如某種暗中行使的戒律,我們只能心照不宣地接受、遵守,若越雷池一步,對不起,這權力的大棒就會落到冒犯者的頭上,得到的懲罰包括令其噤聲,或者使其消聲,如著作被查禁,文章不能發表,更嚴重的甚至失去人身自由。而這也是一種警示,提醒其他人,只能在這權力允准的範圍內「講故事」。

結構與處境

在西藏,除了僧侶階層這批傳統知識分子之外,大多數接受過現代教育的藏人基本上被囊括在體制之內。多少年來,西藏的文化空間幾乎全被體制掌控,西藏自身的文化市場又非常狹小,因此西藏知識分子的表述備受限制。

在西藏,官方有這麼一個不成文的說法:藏文程度愈高,宗教意識愈濃厚,思想愈反動。這一方面造成有意無意的忽視甚至輕視藏語文的學習和普及,導致藏人中漢化的程度愈來愈高;一方面使得藏人知識分子惟有被動地接受現狀方能自保,倘若敢於發聲,要求當局重視藏文化、尊重藏文化,輕者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重者則是民族分裂主義者。因此很明顯,在西藏,用中文寫作的文化人相比用藏文寫作的文化人,所感受到的壓力相對較小。

就發表作品的空間而言,在中國各地相比藏地要寬敞許多,比如西藏自治區內的出版社、雜誌社和報社只有區區數家,且受到意識形態部門相當嚴格地看管,而中國各地在言論方面的審查制度雖然也很嚴厲,但如此龐大的地域以及不計其數的出版物有時候會給真實的發聲一些空間。涉藏題材的書稿甚至需要上報中共統戰部審查,而且審查之嚴之細難以想像。所幸中文世界並不局限於中國境內,在海外有着雖然不大卻比較自由的文化市場,對於我來說,從2006 年起,我的書主要在台灣出版,並因此被譯成多種文字。

彼此與共的空間

所有事物都是互相依賴的,所有人都是互相依存的,我個人的經驗讓我深刻地認識到互聯網的重要性。互聯網的出現,乃是偉大的轉捩點。互聯網為異見者的聲音提供了另一個空間,那是一個看似虛擬卻真實地影響着人們生活的空間;互聯網的力量,使得權力者再也不可能一手遮天,也使得民主的未來不再是夢想。

如今,四十多歲以下乃至更為年輕的藏人,在這個多元化的充滿變數的時代正在發揮作用,其理性的、敏銳的、自信的程度令人欣慰,其民族意識並沒有因為洗腦被減弱反而變得清醒,同時又掌握了用漢語、英語等表述民族意識的能力,使得聲音傳出很遠。曾有一位年輕藏人寫信告訴我:「我們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發出內部的聲音,目的是一致的。」

西藏不是無聲的。儘管是在普遍的沉默中,然而互聯網會為失去聲音的人們重新爭取存在的空間,事實上,互聯網已經為被分隔已久的境內外西藏建起了一座橋樑。

唯色
1966 年生於拉薩的藏人,中文寫作。詩人,作家。曾就職於《西藏文學》編輯部,後因散文集《西藏筆記》被解職,現為獨立寫作者,居北京、拉薩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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