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纽约时报》刊发了一篇“
受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对藏人自焚保持沉默”,
对中国知识分子多有批评。文章说,“
中国知识分子和网上的自由派评论家对自焚事件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这越来越令藏人感到困惑不解;
这一群体常常冒险冲破中国极权当局的束缚,
积极为社会不公正发声”,“很多藏人问他们自己,
为什么他们的汉族同胞对藏人的苦难无动于衷——最少,
他们也无意探寻为什么这么多人采用这种恐怖的抗议方式。”
我看了该文以后感触颇多。至少就我个人而言,
不应该属于这篇文章批评的对象。早在今年2月,
我就在推特上表示过:以自焚这种方式表示抗议太过于悲惨,
而且通过这种方式对中国政府施压,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如果藏人是想通过自焚这种特殊的抗争引起国际社会关注,
从策略上讲,今年不是个好时机。因为美国面临总统大选,
欧盟面临经济危机;加之美国还面临伊朗、叙利亚、
南海争端等各种麻烦,西藏事务的急迫性不如这些国际事务。
因此我建议有与国内藏人联系管道的人士(推特上有好几位),
请告知国内藏胞,至少等国际形势好转时再考虑发动抗争。
结果出于我意料之外。这番短短的发言引起至少十来个人的批评,
个别爱找岔的人态度还很恶劣。回复我的几十条推文的主要观点是:
认为藏人自焚是为了引起国际社会注意,
是根本不了解西藏宗教的人才会说得出的功利之语;
藏人自焚是出于纯粹的殉道精神,并非为了吸引国际社会的关注,
他们根本不会从这么功利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当时听了实在纳罕,
因为就我有限的西藏知识而言,似乎没听说过这种殉教精神。
但因为批评者从名字上看有汉藏两族,还有人本身就是僧侣,
大都以深懂西藏宗教精神的身份在说话。鉴于支持藏人的海外汉人“
藏粉”圈已经吵得昏天黑地,我不想卷入这种口舌之争,
主动挂了免战牌。
在这番争论之后不久的3月,唯色与王力雄伉俪征集签名,
呼吁藏人停止自焚,我立刻在上面签了名。
此后推上常有人批评中国政府冷血,并抱怨国际社会冷漠,
关注不够。但我再也不想参与这种讨论。
因为我参加过几次汉藏交流会,很清楚地感受到,
汉人异议者要么不关心这问题,假如成了关注者,
那种小心翼翼之态让我看了无法承受。这一习惯如何形成,
我并不清楚。我猜想推上那些推友对我的建议作功利化理解,
就是这种小心翼翼对待西藏一切事务的结果。
10月23日达赖喇嘛呼吁西藏人停止自焚,我总算松了口气,
心想唯色那封签名信的声音无法穿透铁幕,
达赖喇嘛的声音应该有办法到达藏区,
或许能阻止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再发生。
汉人“藏粉”圈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
如果是因为担心别人对西藏问题不了解,我认为大可不必。
以我自己的经历而言,自从读过十世班禅的《七万言书》
与王力雄的《天葬——西藏的命运》之后,
我找过不少相关书籍来读。据我对国内出版情况的大致了解,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人当中愿意了解西藏的人,
就会发现自己其实面临三个版本的“西藏故事”。
第一个版本是北京的“政治西藏”版本,其主诉是:中共“解放”
了落后的封建农奴制西藏,让百万农奴翻身当家做主人。
达赖喇嘛过去是“落后的封建农奴制、政教合一的大奴隶主”,
现在是“分裂势力”的代表。这方面的代表作是《
西藏历史问题研究》,
非常有针对性地集中论述历史上中央政权与西藏地方关系,
强调西藏自古以来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
西藏认同中国大一统基础在唐时已初步奠定。
——由于北京拥有教育与宣传领域的绝对优势,这个版本的“
西藏故事”居于主流地位。
第二个版本是由报告文学与游记等构建的“文化西藏”。
这些作品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陆续问世。
最初这些书中的西藏被剥离了一切政治因素,雪山、经幡、玛尼堆、
藏人的好客以及对藏地风俗(
包含在90年代曾被禁止书写的一妻多夫婚俗)
与神秘的宗教构成西藏文化的主要元素。
余纯顺的书描写作者在世界第三极探险的经历,
对驴友非常有吸引力。
这类书籍当中有一本《西藏与西藏人》非常出色,
其英文原本对西方世界影响甚大,
作者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曾任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处
长的沈宗濂与藏学家柳升祺。沈宗濂先生在西藏期间,
研读了大量文献,进出于佛殿、寺庙、府邸、里巷,
接触了西藏各阶层人士,随时记下所见所闻所思。
无论从了解西藏历史、藏传佛教,还是社会风俗的角度来看,
都是本值得一看的佳作。
第三个版本是一些同情藏人的汉人知识分子构建的“政治西藏”,
王力雄的《天葬》是这个领域的扛鼎之作。
这本书是当代汉人知识分子首次试图从藏人、
藏文化的立场探索北京与西藏的关系之来龙去脉。
由于这本书的观念与北京版本相左,至今只能在海外出版。
对于只熟悉中共版本的政治西藏、文化西藏的中国人来说,
在了解达兰萨拉版本“西藏故事”之前,《天葬》
已达到他们能够接受的极限了。力雄的夫人唯色是藏人,
因她的特殊身份一直在自觉承担向汉人世界解说西藏苦难的责任。
她开设的网站“看不见的西藏”,是一个汉人了解西藏的重要窗口。
现居纽约的李江琳女士近年出版了《1959拉萨:
达赖喇嘛如何出走》,她在考察了大量文献资料并详加对比之后,
以追溯达赖喇嘛为何出走为主线,
再现了1950年代那段血与火的西藏历史。
在汉人了解的这三个版本之外,“西藏故事”还有一个“
达兰萨拉版本”,由于文字等原因,一般汉人很少了解这个版本。
写了这么多,想说明的是,汉人要了解西藏已经不缺中文书籍。
自从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在世界各地遭受藏人抗议之后,
中国知识分子也不缺乏了解的愿望。
真正的门槛不仅仅在于中国政府的设限,还有汉人“藏粉”
圈的自我设限。
用个通俗点的比喻,在中国,已经有大量的音乐舞蹈表现“
文化西藏”,表现形式不一,有“舞神”
杨丽萍精心打造的藏族原生态歌舞乐《藏谜》,其中《荷花度母》
一节美轮美奂;也有朱哲琴的《阿姐鼓》。
估计海外的汉人藏粉看了《荷花度母》不会有什么意见,
但对朱哲琴的《阿姐鼓》一定会深恶痛绝。
就西藏问题发言,我不止文中所述这段推特经历。我想,
作为一位汉族知识分子,我应该充分尊重藏人的愿望与自主选择,
只要能够保住西藏的生态环境,能够保有藏人本族的精英,
无论西藏将来是独立还是自治(
哪怕这过程是中共政权崩溃后被动发生),
他们就有了重建西藏社会的生态资源与人力资源。
要我就自焚问题发言,我只能赞同达赖喇嘛与唯色女士的呼吁,
但要我鼓励藏人发挥这种殉道精神,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from 何清涟美国之音中文博客 http://voachineseblo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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