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九二年二月開始兼課，兩年半後專任教職，至今將近二十年。剛教書時，想將自己的知識全部灌輸給學生，每堂兩小時的課，要編寫四到廿頁講綱，常常下課鐘聲響了，課還沒講完；幾年後，漸漸體會到「重要的不是我講了多少，而是學生吸收了多少」，開始精簡講義、去蕪存菁，引導學生掌握核心概念、關鍵議題，再去觸類旁通。
最近幾年，網路以彗星撞地球之勢，全面改寫政治、經濟、社運、傳播運作邏輯，我強烈意識到自己多年累積、引以為傲的知識，已不足以因應網路衝擊的現在，更遑論未來。我不得不調整心態，從「我懂，我來教學生」轉向「我不懂，我和學生一起探索未知」；為此，我丟掉編修二十年的講綱，將課堂轉型為一場又一場的知識探險。
我會先向學生講解傳統觀念、技術受到網路何種衝擊，如媒體不再是需要耗資億萬建構的科層組織，而是每個人都能打造、參與的我群媒體（we media）；然後說明觀念、技術種種新可能，例如新媒體可以是個人媒體、集體編寫的《維基新聞》、集體投稿的OhmyNews、導讀群眾智慧的Global Voice；接著請學生討論、實作，例如分組企劃新媒體；最後是報告、分享、綜合討論。
在知識探險過程中，老師不再能夠提供答案，只能類似導遊、領隊，幫學生釐清情勢、指出可能的方向、問題和值得注意的趨勢，並從學生的報告和作品中，發掘值得發展的概念和作法，鼓勵學生繼續探索、研發。
在不斷反省、實驗、改變的過程中，我很喜歡觀看TED演講，從中得到啟發和印證，以下，是影響我最深的幾場演講：
TED負責人安德森（Chris Anderson）經歷大起大落後，體驗到跨領域對話的價值。
安德森原本是科技記者，後來創辦電腦雜誌，十五年間業務蒸蒸日上，公司市值達到二十億美元；沒想到二○○○年遇到商業網站泡沫化，眼看著自己的資產以每天一百萬美元的速度的跌落，連續十八個月，天天如此。他失去自我認同，走來走去都覺得自己腦袋上頂著「失敗者」頭銜，在這段艱辛歲月，他重拾從商後遺忘的閱讀習慣，藉由閱讀，他驚覺從天文學、心理學到人類學都出現巨大革新，而且一切都相互關聯、環環相扣。他因此在事業回穩後接手TED，支持這個真實、好奇、多元，不搞推銷，不吹牛， 不跟風，不隨波逐流，不搞特權的對話平台。
他回顧自己的挫敗歲月，「 最讓我感到愧疚的是，我怎麼會把我個人的快樂與商場的成敗聯繫在一起？」他覺得TED可以幫助大家從更多元的角度探討「快樂」：「你可以從生物學的角度來尋找幸福的根源，從神經系統科學、血液複合胺等各個角度來研究。你也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是先天、後天，還是環境的作用更大？ 這方面的研究結果是絕對令人吃驚的。 你還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計算機科學的問題，一個人工智慧的問題，比如，你們是不是應該為機器人輸入快樂的元素使它可以像人類一樣感受快樂，你還可以從地緣政治學的角度來分析，為什麼地球上會有近十億極其貧窮的人們，永遠得不到快樂，而另外其他的人，無論他們有多少錢，兩美金一天也罷，其他數字也罷，快樂的感受都差不多？」
他說：「要真正理解像『快樂』這樣對我們大家來說很重要的課題， 我們需要從多個不同的角度進行探討，據我所知，除了TED大會以外，沒有其他場合更適合這樣的探索。這裡你可以從各種角度，提出各種問題，正如理查德所說：要了解任何一樣東西，你都需要知道一點點與之相關的許多事物。 因此 在為期三天的TED會議裡，你開始會試圖明白為什麼我要聽這些彼此無關的演講？ 而等到會議介紹的第四天，你就會發現你的頭腦裡充滿了能量、動力和激情。那是因為當我們把這一切放在一起， 我們將經歷的是一次大腦的整體體驗 就好像精神的全身按摩， 思想的每個器官都受到刺激。」
美國首位女性太空人，同時身兼醫生、藝術品蒐集家、舞者的傑米森（Mae Jemison）也以親身經驗呼籲將科學與藝術、直覺與邏輯融合。
她說：「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及青少年的時候， 我喜歡設計和做娃娃衣服，且想要成為時尚設計家。 我修了藝術和陶藝。我熱愛跳舞：羅拉法拉那、艾文艾利、吉羅米羅賓斯。我也熱忠於雙子星和阿波羅計畫。我有科學計畫和很多的天文書。 我修了微積分和哲學。我思考宇宙大爆炸理論的無限。在最後一個學期，我發現我自己在化工分離實驗和邏輯課、核磁共振學中找平衡，同時正在為一個舞蹈展演編舞、製作中。我需要做燈光和設計的工作。我那時正在決定，我是不是應該去紐約試著當一名職業舞者？還是去念醫學院？」「 當我在史丹佛的時候 在大四那年我主修化工，但大部份人認為我是主修政治或表演藝術，也有點對，因為我是黑人學生組織主席， 而且我也主修其他東西。」
他還透露：「當我進到太空，我帶了一些東西。 我帶了一張艾文艾利的海報。你們應該可以發現 我愛這個舞團。一張艾文艾利的海報上面是裘第絲裘密森表演舞作《哭》，奉獻給所有黑人女生。還帶了一尊本社雕像，是從獅子山婦女協會那來的，還有一張為芝加哥公立學校學生改善他們科學及數學能力的證書。人們問我：『為什麼要帶這些東西？』我會說：『因為這些代表人類創造力。』有了這樣的創造力，我們才能夠瞭解、建構並發射太空船。 源於同樣的想像力和分析力，才能夠雕刻出本社雕像或是設計、編排《哭》所需要的天賦。 他們每一樣都是創造力的表現和象徵。人類創造力的代表。」
薩爾曼汗（ Salman Khan）倡導「課前看影片、課堂做功課」的教學模式，讓學生自定學習節奏、老師因材施教。
他原本是避險基金分析師，人在波士頓，為了指導遠在紐奧良的表弟們學數學，自製教學影片放上YouTube，表弟們非常喜歡，因為：「他們可以把表哥暫停或重複，而不用感覺浪費了我的時間，如果他們要複習兩個禮拜前學的東西，甚至是幾年前學的東西，他們不用不好意思地來問我，只要看這些影片就好。無聊了可以隨時關掉，可以在自己想要的時間，用自己想要的速度看，而最少人想到的是，在你第一次在你的大腦嘗試理解一個新概念時，你最不需要的事情就是，另外一個人在你旁邊說『到底懂了沒有？』」。
不僅表弟們，世界各地有許多人觀看他的教學影片，並且從中受益，有人在 Youtube 上留言道：「這是我第一次算導數會微笑」；後來，他開始收到老師的信，這些老師寫著：「我們在課堂上播你的影片，你已經解釋過了，那我們呢？⋯⋯ 我們只要把看影片變成他們的功課，然後把以前的回家作業，變成在課堂上的習作」。薩爾曼汗大受鼓舞，辭去工作，創立Khan學院，製作出兩千兩百個影片，每個月有百萬個學生使用Khan網站。
薩爾曼汗認為這種課前看教材、課堂做功課的方式，能夠實現真正的因材施教。「在傳統的教室裡 你有一些作業 作業、講課、作業、講課 然後你有個短短的考試 無論你在考試裡拿了七十分、八十分、九十分或九十五分，課堂都會繼續，但就算拿了九十五分，還是不知道那五分怎麼辦」，Khan學院的方式是：「用你學其它事物的方式學習數學，就像你學騎腳踏車一樣，坐在腳踏車上，從腳踏車上跌下，直到你真正學會為止；傳統的模式懲罰學生的嘗試和失敗，它不期待你完全理解；我們鼓勵你實驗，鼓勵你失敗，但我們要你完全理解、掌控」。
印度教育科學家米托（Sugata Mitra）藉由一連串的實驗證明，即使是小孩子也可以上網自我教育。
他從一九九九年開始實驗，將電腦嵌進新德里貧民窟、偏遠村落的牆上，那裏的孩子幾乎都沒上學、不懂英文、沒看過電腦、也不知道網路，但他們自己摸索，不到四小時就會錄自己的音樂放給別人聽，短短十四天就會自組網路攝影機替大黃蜂拍照，他因此相信：「孩子們 可以自己學會用電腦和網際網路，不論他們是誰或住在哪裡」。
後來，他前往英國小鎮蓋茨黑德，找了三十二個小學生，讓他們四人一組共用電腦，要求他們解答六個英國中等教育普通證明考試（GCSE）的題目，結果小學生快則二十分鐘、慢則四十分鐘就解完所有題目，「他們用了所有資源：新聞、Google、維基百科、AskJeeves等」。有老師質疑：「這樣有深度學習嗎？」，為此，米托在兩個月後重返這所小學，給學生紙上測驗，禁止他們用電腦和交談，結果，學生考出來的平均分數和兩個月前用電腦、小組交談的分數同樣是七十六分。
米托說：「這些孩子像拍照一樣， 記得所有學過的東西。 我猜想，這是因為他們彼此討論，所以記得。 因為，單獨一個孩子坐在電腦前是不可能記得所有東西的。我還有進一步的結果，幾乎是難以置信的結果，就是考試分數繼續往上提升；因為老師說，他們課程結束之後，這些孩子繼續在網路上找答案。」
更重要的，孩子們藉由上網拓展了視野。米托舉例說：「兩個孩子在看TED網路視訊，他們以前想當足球明星，在看了八場TED的演講之後，他要當達文西。」
赫羅爾德（Cameron Herold）強調因材施教，孩子若不愛念書，但具有創業家特質，就該培養他們成為創業家。
赫羅爾德本身就是沒能完成學業的創業家，他說：「注意力不足症候群的十九種症狀中，我被診斷出十八種」，因此對學業束手無策；但他從小愛做生意，賣過曬衣架、車牌保護框、漫畫書，送過報紙，回收過金屬廢料，也做過高爾夫球僮，念高中時還向同學兜售太陽眼鏡，他從實作中學會發現商機、討價還價，最後成為全球創業家協會和青年總裁協會的要角；他說他認識的創業家，幾乎都和他一樣對學業不知所措。
他說「現在我們教導小孩們要追求一份很好的工作，學校的教育告訴他們要成為醫生或是律師，會計師或是牙醫，教師或是飛行員．媒體則灌輸他們成為一名模特兒或是歌手或是運動明星」，但「從來沒有人說過『嘿，我們來當創業家吧！』 」，即使是MBA課程也「不教導如何成為創業家．他們教導學生如何進入大公司工作」，但誰創立那些大公司呢，當然是創業家。
他認為「 如果我們能夠教育孩子們成為創業家， 那些具有創業家特質的孩子們——就像我們培養具有科學天賦的孩子成為科學家一樣。如果我們發掘那些具有創業家天賦的孩子們，並且訓練他們成為創業家，世界會怎樣？ 這些小孩很可能會在忙著擴張他們的事業， 而不是在家裡等待政府的救濟。」
那麼如何培養創業家，他主張從生活、實踐中學習：「如果你把孩子所有在家裡的垃圾和 兩年前就已經過時了的玩具都拿出來。然後說：『為甚麼我們不開始把這些東西在Craigslist和Kijiji上賣了呢？』他們就會開始賣它們，並學到怎樣分辨收到的電郵訂單的真假。那些騙子會入侵你的賬戶或者子賬戶或者其它的甚麼東西。但是，要教他們怎樣定價，估價，怎樣放貨物的圖片。教他們諸如此類的東西並從中賺錢。然後他們得到的錢，一半存到的房子錢罐，另一半存到他們的玩具錢罐。我的小孩很喜歡這樣的方式。」
瑟西（Kiran Bir Sethi）引導學生發揮影響力，從實踐中建立「我做得到」的自信。
她說：「 如果把學習融入真實世界，打破學校和生活之間的界限，孩子在過程中會先產生自覺，看到事物需要改變的地方，然後有能力改變自己，進而施展所長，帶領大家促成改變；如此便能直接提升學生的成就感，孩子的能力因而變強，才不會徬徨無助」。
她成立「河濱小學」實踐理念。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兒童權」課程時，老師會要他們捲拜拜用的香，一捲八小時，好讓他們瞭解童工的處境；學生開始腰痠背痛的時候，就會進城，設法說服大家，必須廢除童工制度。「看一下拉卡的表情，他臉上出現笑容，因為這代表他知道自己成功改變那個大人對童工的看法，這可不是課堂上會有的事，從拉卡開心的樣子，就知道他不再只是聽『老師說』而是『自己去做』，抱持『我做得到』的心態，這整個過程可以透過後天的激發和學習」
「但有些家長會不放心地說 『培養孩子正確的價值觀是很好』『但會不會耽誤數學、理化和英文這些正課呢？』 『拿出好成績才算數』我們就給家長看了成績，數字證明只要給予孩子發揮的空間，他們不但能做好事，還能有好成績，應該說很棒的成績。畫面上是印度的全國學科檢定考試，共有超過兩千個學校參加，我們學生的成績超越印度十大明星小學，數學、英文和理化皆是如此」。
二○○九年，他們發起「我做得到」行動，在印度三萬兩千所學校鼓勵十萬名孩子想點子，解決一件困擾他們的事，用一個禮拜的時間，設法改變現況，結果，成功的故事從印度各地傳出，「孩子解決了生活中各式各樣的問題，像是克服孤單、修補街道坑洞，以及酗酒的問題，有十六樁童婚因而取消，等於有三十二個孩子免於不幸，這件事發生在拉賈斯坦，諸如此類的事，實在不可思議，再次證明了只要大人認同孩子的努力，相信孩子做得到，他們就會做給你看」，還有孩子教文盲父母讀書識字，一個爸爸感動的說：「很高興自己的小孩也能教我們讀書寫字」。
此外，哈第（ John Hardy）在峇里島營造師法自然的綠色學校，艾格斯（Dave Egger）發動作家、編輯和志工提供寫作課輔，波絲（Shukla Bose）創辦基金會專注教好一個又一個貧民窟孩子，史崔克蘭（Bill Strickland） 用藝術、音樂、尊重在貧民區建立提升人和社區的技術學校， 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 提出「一個孩子一台筆電」的願景，並且付諸實行， 庫茲威爾（Ray Kurzweil）建立優越大學來研究未來科技走勢、提升科技界高層人士人文關懷，都令人動容。
在教育理念方面，羅賓森爵士（Sir Ken Robinson）主張推動學習革命，從學校的標準化教育轉為個人化學習；美國本寧頓大學校長柯爾曼（Liz Coleman）致力重建博雅教育，融合學科，而不是孤立；卡切爾曼（ Ali Carr-Chellman）主張開發教育性電動遊戲來吸引男孩子學習；美國第一夫人蜜雪兒歐巴馬（Michelle Obama）敦促孩子重視教育，以縮小理想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差距；李德彼特（Charles Leadbeater）從貧民區新型學校發掘教育創新之路，也都發人深省。
這些演講，不僅給我理論的啟發、人文的陶冶，更讓我從中思考和發展教學策略。
傑米森打破學科藩籬、安德森推動跨界對話，誘發我在研究所課堂上辦Punch Party，讓學生各用七分鐘講述自己最想和同學分享的故事、議題、行動； 薩爾曼汗網路輔助教學和米托的自我教育實驗，引導我豐富教學網站的內容，方便學生自主學習；赫羅爾德培養創業家的呼籲，提醒我不只要培養大媒體的記者，更要培養具有創業精神的個人媒體、獨立記者；瑟西鼓勵學生發揮影響力，讓我思考如何讓學生藉由教學媒體《生命力新聞》發揮更大的社會影響力。
這些思考、嘗試、努力，都是為了引導學生走向自己，讓他們在知識探險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志趣、學到需要的知識和能力，並且習慣自主學習、探索未知，以便在快速變遷的科技、工作、社會中，與時俱進，找到安身立命之道，走出實現自我之路。學生如此，老師亦然，我也努力在帶領學生知識探險的過程中，發現自我、實現自我。
本文同步發表於《傳媒與教育電子報》
from 阿孝札記 http://www.ashaw.org/2011/10/blog-post.html?utm_source=feedburner&utm_medium=feed&utm_campaign=Feed%3A+ashaw+%28%E6%89%93%E9%80%A0%E8%87%AA%E5%B7%B1%E7%9A%84%E5%AA%92%E9%AB%94%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