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市更新,是急速變化的世界裏共通的話題。3月28日,「怪手」拆了王家,台灣社會沸騰。人們發現,以都更之名,罪惡早已盤根錯節:「王家就是你家」,王家 帶出了過去被埋在底層,其他被忽視的抗爭案例。它們迫使社會重新思考,如何面對價值觀的歧異、居住正義的實質、都市更新的意義,以及,如何看待一個人活在 土地上的狀態?
文/林怡廷
三重:「城市已成戰場,都更是戰爭。」
許素華家在忠孝橋下的三重大同南路, 91年政府劃定3147坪要公辦都更,此後幾度曲折,最後由圓富建設取得債權,以一坪3到10萬的補償條件,讓住戶搬走。2009年圓富建設告許素華違法佔地,一審許素華敗訴,目前進入二審階段,即將判決。
和 小姪子、小姪女、三隻狗一起住在12坪(3坪 = 1平方米)、五十年的老房子裡,許素華自嘲貧民窟也不過如此。但讀中文系的她,最嚮往顏回那種一簞肆、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的情懷,她深信生活過得去就 好,更何況從小住到大早已自在,和姪女擠兩坪大的小房間,她依舊有辦法找到細微的小確幸,而不以為苦。
但 知足常樂如她,也曾想跳樓自殺。五十年前祖母買了土地是共同持有的廟地,和很多人一樣,不知要辦理過戶而沒拿到真正的產權。2002年政府要公辦都更時, 父親就極力反對,2009年底她被主導都更的建商告「違法佔地」,陳情書寫了兩年多,她運用圖書館員的專業知識,分門別類、標籤索引,整理多年的法律研究 和資料,整個家就像小小的檔案室。
爲 了「打仗」,她還跑去輔大唸學士後法律系,白天在圖書館工作,一週有五個晚上要上課,但她又忙著打官司,課都快被當掉。她不時有很知識分子的語言,「政府 一隻手協助建商驅趕窮人,一隻手辦社會住宅,但都市更新是人民的權利而非義務。」「城市已成戰場,都更是戰爭。」「都更美其名更新,卻也一併瓦解了社區的 脈絡,製造更多問題。」「很多公務員經辦案子,沒有意識到土地關係到人的故事、人的處境。」
小蝦米的對抗如此痛苦,她卻不願鬆手,她還想幫助同為社經弱勢的鄰居,「這樣之前孤軍奮戰的痛苦才不會白費。」
大同南路附近俗稱「菜寮」,清朝時就有人來開墾,大部分住民在此世居好幾代。雖然三重一向以流氓多而惡名昭彰,這裡多半居住的是社經地位低的勞工階層,但因離台北車站只有一橋之隔,土地增值空間很大。
2002 年8月7日,政府劃定大同南路的3147坪要公辦都更,之後亞青建設介入,用一坪換一坪慫恿住戶改為私辦都更,等到大家簽了同意書不久,又轉手給圓富建 設。圓富繼承了債權,便推翻共識,它要蓋五十坪的大坪數大廈,坪數不足的住戶必須用一坪五十萬買回,住戶不是工人就是從事服務業,社經地位不高的住戶無力 負擔,建商便是以一坪3到10萬的補償條件,讓住戶搬走。許素華的鄰居是臨時工,因為沒錢打官司,只好拿了六十萬補償金在附近租房子住,但能住到什麼時 候?
「用錢才買得到的,就不叫作公平正義。」許素華說。
永春:「法律他們站得住腳,所以他們從來不講道理,只講法律。」
彭 龍三的家,位於松山路和忠孝東路六段的永春站附近。2000年政府公告劃為都更範圍,直到2005年建商貼出拆遷公告才驚覺。即便彭家不斷陳情、每場公聽 會必到,卻依舊在2007年12月3日被決審會決議必須參與都更。目前彭龍三依舊抗告,並且於2009年成立都更受害者聯盟,擴大協助其他受害者。
這 是家尋常的機車行,黑黑的,空氣帶點機械的汽油味。彭龍三的爸媽、妻子、哥哥和孩子們,一家十三口都住在這裡,四代住了四十年以上。七十七歲的彭爸爸用右 手修著機車,左手癱軟著——那是07年決審會前日,他工作時想到都更後21坪的機車行只剩下15坪,一家三代都靠機車行吃飯,店開不下去未來如何維生?想 到就失了神,拿著電鋸的右手滑到左手臂,那一鋸見了骨斷了筋,換來一張殘障證明,五十年的黑手老經驗,抵不過一場都更案帶來的紛擾。
五十幾場的公聽會是這樣開的,官員和建商被隔在玻璃隔間裡,住戶只能透過擴音器聽到他們的談話,一個人只有三分鐘時間發言,而且不列入會議紀錄,彭龍三在這七年和建商及政府對峙的過程中,被起訴了妨礙名譽、妨礙公務等五項罪名。
一 直以為政府是公僕,會幫人民解決問題,但自從07年12月3日,彭龍三在都更劃定決審會上被四個警察架出去,就徹底醒了,「政府完全沒有救。」從黑手變成 都更受害者聯盟的理事長,彭龍三像個游擊隊長,協助其他受害者,到處打都更游擊戰。他曾為了保護被拆鄰樓的頂樓水塔,不惜和黑道周旋。他全家和受害戶輪流 看守,每天必須穿過寸步難行的室內廢墟到五層樓高的頂樓,用木板搭到鄰樓,才有辦法走過去。
「法律他們站得住腳,所以他們從來不講道理,只講法律。」彭爸爸這番話爲「依法行政」下了最好的註解。
過去永春站附近一大片警察宿舍,現在成了廢墟,建商把搬走的先拆,「怪手」在住家旁邊,拆除工就在住家樓上敲敲打打,不管噪音,不顧建築結構、水電的管線會不會受損,他就是要拆到讓周圍的人住不下去。現在廢墟中還有六戶死守著。
這一片警察宿舍,可以蓋到九千多坪,原地主分配完,建商實拿五千四百多坪和245個停車位,以一坪破百的市值計算,有超過四十億的暴利。彭龍三想問政府,這究竟是普通建案還是都市更新,看不到這類都更案的公共利益性,他不懂強迫住戶參與的正當性何在?
彭龍三說:「我們死撐著住在廢墟旁不為了錢,爲一個公道而已。 」
五分埔 :「不能不清不楚也不能用騙的!」
李昭玫家在松山區熱鬧的五分埔商圈,2000年被政府劃定都更區域,2005年婆婆誤簽同意書後,就立即提出撤銷同意書,並不斷陳情、請願未果,去年爭議審議委員會依舊通過了五分埔的都更案,目前全家在繼續抗爭當中。
自從七年前,婆婆在糊里糊塗之下,簽了沒有期限的都更同意書,陳家媳婦李昭玫就發現,那個一家六口、三代同堂的平靜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1949年,公公從苗栗頭份的客家庄,來到台北五分埔當鐵路局技工,婆婆負責作旗袍貼補家用,1954年他們怕做衫吵到鄰居,就從員工宿舍搬到這塊地,從一片田住到一片樓。這個透天厝是婆婆一件件車著官太太、富太太的手工旗袍,公公用了三十年從一層樓慢慢蓋到三層樓的。
那位主導都更案、外地來的土地代書剛來時,公公還好心幫忙蒐集資料,婆婆被半哄半騙簽了一紙沒有期限的同意書後,就再也不見代書人影。婆婆傻了,懊惱自己精明一輩子打拼來的心血,一時糊塗就化為烏有,她睡不著吃不下,兩年後就積鬱成疾走了,公公很傷心。
李昭玫陪著公公一次又一次地陳情、開會、抗爭,她看盡了人性的光怪陸離,看到有的家庭兄弟反目,看到翻撹出人性底層貪婪的政策,如何破壞著社區原有的和樂,「起厝哪有不好?但不能不清不楚也不能用騙的!」陳阿公說。
採訪當天4月8日,是婆婆的忌日。「或許是冥冥之中」,李昭玫說。
六 十年前一坪三萬五買下的地,現在國產局計算出六百三十萬的市值,要當初未買地的地主買回。當時一間資本額一百萬的公司,要主導百億的都更案,為了取得同意 比例的門檻,松山路56平方公尺的地,灌了六十三個人頭;二十三個地主要求撤銷同意書,都更處要他們自己用民法解決:「但我們的法律是,這一切都不影響都 更進行。」
都市更新大為天,大過老百姓一生的心血。
仁愛路:「現在的都市人沒有鄉愁。」
曾宅,位於仁愛路杭州南路附近的巷弄內,屬於台北市的高級地段。2008年年底被劃入都更後,曾先生開始陳情。目前他所住的公寓12戶有5戶不同意,但都更的同意比例是依劃定全區來界定,他不知這一切何時才能真正結束。
曾先生的公寓靜好,彷彿能把時間留住,只是桌上突兀地擺著《良心律師教你看穿都更陷阱》這本書。
三十年前搬來的時候,仁愛路還不貴,二十年前開始翻身,但他和媽媽住得舒適,也沒什麼打算。08年建商開始來找大家簽同意書,他才知道原來附近的玩具大樓要重建,為了容積獎勵,就私自把附近住家一併劃入申請,他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更突顯都更條例的諸多不合理。
仁愛路杭州南路的巷弄,像個好教養的大家閨秀,單純、嫻靜,但曾先生卻看過這裡的住戶,對反對都更的住戶放黑函、吐口水、罵髒話、放話威脅,「這裡是高級住宅區,一群高級知識份子變得很低級,我對人性感到很失望。」
「現在的都市人沒有鄉愁。」曾先生幽幽的說。不住在此的同意戶,看到的是黃金地段飆漲的房價,住在此的同意戶想換新房子但有人不想住高樓大廈,鄰里失和。都市更新的初衷,是為了城市的再生,但這個城市核心有些東西,現在正在死去。
這 裡有兩個假公園,春天到了,白蝶紛飛,隔壁上海商銀的警衛說,他以為這是要美化環境用的。其實不完全說錯,2008年郝龍斌市長在世界花卉博覽會之前,大 力推行「台北好好看」政策,只要短期綠化,市府給予3-10%不等的永久容積獎勵,這幾年台北市隨處可見,一塊草皮,種幾盆花,放幾塊石頭的臨時公園。而 親水河域、老舊社區、交通樞紐、科技產業軸帶等各式名目的容積獎勵,更可高達100%,建商趨之若鶩。
容 積獎勵政策將人們推向趨利的光譜,一棟屋齡僅12年的獨棟大樓,因為劃入後基地面積就有一千六百多坪,符合獎勵規定,能建二十八層樓高,地下停車場五、六 層樓的集合大廈,因此被硬生生劃入都更範圍。反對的屋主對市府一狀告到法院,官司雖是打贏了,但劃定不需事先取得地主同意,以及同意比例制度的設計,依舊 是台北市民的集體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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