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Hal Brands, Michael Beckley
發表日期：2022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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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心和拼死搏鬥的想法交匯之處就是最重大地緣政治災難發生的場所。很快，綽綽有餘的這兩者就會驅動習近平的中國。
在我們的新書《危險地帶：對中國的衝突即將到來》（本文改編自該書）中，我們解釋了這種拼死搏鬥的想法的成因：經濟增長放緩，以及對被包圍和衰落的感覺。但首先，我們需要說明這些野心的宏大程度--習近平的中國正在努力實現什麼。如果不了解中國政府想要攀登的高度，就很難把握中國的衰落會有多嚴重。中國共產黨正在進行一項史詩般的計劃，以改寫亞洲和遠處的全球秩序規則。中國並不想成為一個超級大國——國際體系中多極之一。它想成為唯一無二的超級大國--整個體系圍繞著它旋轉的地緣政治太陽。
現在，從中國共產黨官員的言論中很難忽略這種野心。中國共產黨的所作所為甚至更是昭然若揭：從其舉世矚目的海軍造船計劃到其重塑歐亞大陸戰略地理的努力。中國的大戰略包括追求近在咫尺的目標，如鞏固中國共產黨的權力地位，並收回在國家弱小時被奪走的部分領土。它還包括更廣泛的目標，如劃定區域勢力範圍和在全球範圍內與美國勢力競爭。中國共產黨的議程將中國的歷史命運感與強調現代的、21世紀的權力工具相結合。這議程植根於驅動眾多大國行動的那個亙古不變的地緣政治野心和一直困擾著中國專制政權的無法排解的不安全感。
儘管在習近平之前，中國就有了重新安排世界秩序的動力，但近幾年來，這種動力急劇加快。今天，中國共產黨官員對外表示，崛起的中國正使衰落的美國黯然失色。然而，在內心深處，北京的領導人已經開始擔心，中國的夢想可能就只是個夢。
中國的大戰略通常更多地體現在精英們的粗略共識中，而不是詳細的、按部就班的未來計劃。然而，有充分的證據表明，中國共產黨正在推行一項堅定的、多層次的大戰略，關鍵目標有四個。
首先，中共擁有每個專制政權的永恆野心：保持對權力的鐵腕控制。自1949年以來，中國政權一直認為自己被鎖定在與國內和國外敵人的鬥爭中。它的領導人被蘇聯的崩潰所困擾，蘇聯的崩潰使另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垮台。他們知道，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制度的崩潰將是一場災難，而且對他們個人來說可能是致命的。因此，在中國政治中，偏執狂是一種美德，而不是一種惡習。正如時任中國政府首腦的溫家寶所言："想一想為什麼會出現危險，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為什麼會發生混亂，就能保證自己的和平。思考一個國家為什麼會滅亡，就能保證自己的生存。" 中國共產黨在歷史上為了保護自己的權力，不惜讓國家陷入文化大革命的瘋狂之中，在1989年的天安門抗議活動中殺害數百甚至數千名本國公民。鞏固中共權力的目標是每一個關鍵決定的核心。正如一名記者在2017年對一名官員的解釋所總結的那樣，習近平的根本目的是 "確保共產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發揮領導作用"。
第二，中國共產黨希望通過收復在早期內部動亂和外國侵略時代失去的領土，使中國再次成為一個完整的整體。習近平的中國地圖包括一個完全被重新納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國家的香港（這一進程正在順利進行）和一個被重新納入北京控制的台灣。在其周邊地區，中國共產黨與從印度到日本的國家都有未決的邊界爭端。北京還宣稱南中國海的約90%--世界上最重要的商業水道之一--為其主權財產。中國官員說，在這些問題上沒有妥協的餘地。習近平在2018年對當時的美國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說："老祖宗留下來的領土一寸也不能丟"。
中國共產黨的第三個目標是建立一個區域性的勢力範圍，在這個範圍內中國是至高無上的，因為外部行為者，特別是美國，將會被推到邊緣。北京可能不會設想像蘇聯在冷戰期間在東歐行使的那種赤裸裸的實際統治權。中共設想的是，利用吸引力和脅迫相結合的方式來確保亞洲海洋經濟體面向北京而不是華盛頓，確保小國適當地服從中共，確保美國不再擁有在自己的前院為中國製造問題所需的聯盟、區域軍事存在或影響力。正如習近平在2014年所說，"亞洲的事情，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辦。亞洲的問題，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來處理。亞洲的安全，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來維護。" 其他官員說得更清楚。 2010年，當時的外交部長楊潔篪對10個東南亞國家說，"中國是一個大國，你們都是小國，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北京戰略的最後一層重點是實現全球實力，並最終實現全球首要地位。國家媒體和黨的官員解釋說，一個日益強大的中國不可能舒適地居住在由美國領導的體系中。習近平談到了建立一個全球性的 "命運共同體"，這將涉及 "天下一家"--大概就是服從中國共產黨父親般的指導。
中國的國營新聞機構新華社毫不諱言，一旦中國實現了民族復興，誰將主宰全球事務。 "到2050年，在鴉片戰爭使'中央王國'陷入傷痛和恥辱的兩個世紀後，中國將重振雄風，重新登上世界之巔。" 民族主義報紙《環球時報》宣稱，"成為世界第一的鬥爭...是一場'人民戰爭'。"它將像一條大河一樣浩浩蕩盪，威力無窮。它將是一個不可阻擋的潮流。 "
中國大戰略的四個層次都是相輔相成的。中國共產黨認為，只有在其領導下，中國才能實現其期待已久的 "民族復興"。對地區和全球力量的追求，反過來也應加強中共在國內的權威。在政權的原始意識形態--社會主義--被拋棄的時候，這種追求可以通過激起中國的民族主義來提供合法性。它可以為中國的統治者帶來國內和全球的聲望。它還能讓中國有能力壓制其國際批評者，並制定保護專制國家的全球規則，而中國正在積極地利用這種能力。
因此，中國的大戰略所包含的內容遠遠超過了狹義上的保衛國家和統治政權的概念。這些目標與追求區域和全球道路規則的劃時代變化緊密相連--當一個霸主倒下，另一個霸主出現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 "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在他的《外交》一書中寫道："帝國沒有興趣在國際體系中運作，他們渴望成為國際體系。" 這就是今天中國國策的最終野心。
美國人可能會驚訝地發現，中國領導人將美國視為一個危險的、敵對的、決心壓制他國的國家。然而，儘管中國在許多方面都在美國和平中蓬勃發展，但其領導人仍擔心華盛頓會威脅到中共想要的幾乎一切。
中國的決策者們不可能不注意到，美國在摧毀其最嚴重的全球挑戰者——德意志帝國、日本帝國、納粹德國、蘇聯——以及許多次要競爭對手方面有著卓越的記錄。中國官員也不能忘記，美國已經準備好挫敗中共的所有計劃。
從毛澤東到習近平，中國領導人都將美國視為對中共政治優勢的威脅。當美國和中國在冷戰初期是公開的敵人時，華盛頓贊助了反對該政權的西藏叛軍，同時也支持台灣的蔣介石及其聲稱是中國合法統治者的主張。近幾十年來，美國領導人堅稱他們希望中國好。但他們也宣稱，正如當時的美國總統比爾-克林頓在1997年所說的那樣，這個國家的專制政治模式使其 "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
在天安門大屠殺之後，以及最近為了回應中共對維吾爾族人的暴行，美國甚至領導了一些國家聯盟，對中國實施經濟制裁。一位中國政治家解釋說，中共看穿了這種花招。 "美國從未放棄推翻社會主義制度的意圖"。
即使美國沒有蓄意削弱獨裁者，它也會不由自主地威脅他們。美國的存在對持不同政見者來說是一盞希望的明燈。中共黨員肯定注意到，香港的抗議者在2019-2020年抵制強加給他們的專制統治時，突出地展示了美國國旗，就像30年前天安門廣場的抗議者豎起了一個類似自由女神像的巨大雕塑一樣。當美國新聞機構發表關於北京官方犯罪和腐敗的詳細揭露時，他們憤怒地嚎叫。美國人認為無害的事情--例如，專注於人權和政府問責制的非政府組織的運作--對於不接受自己權力受限制的中國共產黨來說，就像是顛覆性威脅。美國不可能停止對中國共產黨的威脅，除非美國在某種程度上不再是它自己：一個關心世界自由命運的自由民主國家。
美國還在其他方面阻擋了中國的偉大之路。如果不收回台灣，中國共產黨就無法使中國恢復完整，但美國通過武器銷售、外交支持和軍事援助的隱含承諾，保護該島免受北京的壓力。同樣，美國通過其海軍和對航行自由的呼籲，阻撓中國在南海的主導權；其在亞洲的軍事聯盟和安全夥伴關係使小國有膽量抵制中國的力量。華盛頓維持著一支具有全球能力的軍隊，當中國試圖發展類似的軍隊時，它就會大發雷霆；它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來塑造關於國家應該如何行事以及什麼樣的政治制度是最合法的國際觀點。一位中國分析家指出，北京必須 "打破西方的道德優勢"，這種優勢來自於區分政府"是好是壞"。
明確地說，中國並不拒絕美國主導的秩序的所有方面。中國共產黨很好地利用了開放的全球經濟，其軍隊也參與了聯合國的維和任務。但是，中國領導人比許多美國人更清楚地認識到，這種關係存在著根本性的對立：如果不削弱、分裂並最終取代目前存在的秩序，中共就無法成功地創造出反映其自身利益和價值觀的安排。
即使在北京和華盛頓看起來友好的時候，中國領導人也對美國的實力抱有極其厭倦的看法。中國前領導人鄧小平的經濟改革依賴美國的市場和技術，他認為華盛頓正在發動一場“沒有硝煙的世界大戰”來推翻中共。反過來，這種看法又讓人相信，實現中國的夢想最終需要與美國進行實力測試。習近平在 2019 年表示，中共在與美國的關係中面臨著 "新的長征"——一場爭奪最高地位和決定生死存亡的危險鬥爭。
習近平說得沒錯，兩國正處於碰撞的過程中。中共的大戰略危及美國長期以來宣布的防止任何敵對勢力控制東亞和西太平洋的利益。這一戰略正在激活美國同樣由來已久的擔憂，即一個在歐亞大陸上獲得優勢的對手可能會在全球範圍內挑戰美國。中國對技術優勢的追求也是同樣不祥的。一個技術-專制主義佔上風的世界對民主來說可能不是一個安全的世界。
今天中美關係如此緊張的根本原因在於，中共正試圖以一種有可能顛覆美國上個世紀所取得的成就的方式來塑造下個世紀。這就提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即使這樣做會導致與美國的危險競爭，為什麼北京如此決心從根本上修改這一制度？
答案涉及地緣政治、歷史和意識形態。在某些方面，中國爭奪首要地位是世界上最古老故事的新篇章。新興國家通常尋求更大的影響力、尊重和權力。
然而，中國不僅僅是被地緣政治的冷酷邏輯所推動。它還在爭取榮耀，這是一個歷史命運的問題。中國的領導人認為自己是中國國家的繼承人，在有記載的大部分歷史中，中國是一個超級大國。一系列的中國帝國聲稱 "天下 "是他們的任務；他們要求帝國周邊的小國服從。 "這段歷史，"資深亞洲觀察家邁克爾-舒曼在他的《超級大國中斷》一書中寫道，"培養了中國人的堅定信念，即他們和他們的國家在今天的世界上應該有的地位，而且這樣地位會維持到永永遠遠。"
在北京看來，在以美國為首的世界中，中國是一個二流強國，這不是歷史常態，而是一個令人深惡痛絕的例外。這種秩序是在二戰後建立的，正值“百年屈辱”的尾聲，一個分裂的中國被貪婪的外國勢力掠奪了。中國共產黨的任務是糾正歷史，讓中國重回巔峰。 "習近平在2014年說："自19世紀40年代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民一直懷有實現偉大民族復興的夢想。在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下，中國 "永遠不會再容忍被任何國家欺負"。當習近平引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 "命運共同體 "的理念時，他正在引導這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即中國的至高無上是事物的自然秩序。
更重要的是，還有意識形態上的需要。即使中國是一個自由民主國家，一個強大而自豪的中國仍然會給華盛頓帶來問題。但是，中國由專制主義者統治，致力於在國內無情地壓制自由主義，這一事實為中國的修正主義在全球範圍內提供了動力。一個極度專制的國家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統治感到安全，因為它沒有得到被統治者的自由同意；在一個由民主國家主導的世界裡，它永遠不會感到安全，因為自由主義的國際規範會挑戰不自由的國內做法。 "中國學者裴敏欣寫道："專制國家根本不可能在國外實行自由主義，而在國內保持威權主義。 "
這並不誇張。臭名昭著的9號文件是習近平擔任國家主席之初發布的一項政治指令，表明中共認為自由主義的世界秩序具有內在的威脅性。 "西方反華勢力和內部'異見人士'仍在積極試圖滲透到中國的意識形態領域。" 一個專制政權長期存在的刺耳的不安全感對中國的國家政策有著強大的影響。中國領導人感到有必要使國際規範和機構對非自由主義統治更加友好。他們試圖將危險的自由主義影響從中國的邊界趕走。他們必須從一個長期以來將專制國家帶向毀滅的民主超級大國手中奪取國際權威。隨著專制中國的強大，它不可避免地要加強海外的非自由主義勢力，以此來加強自己的影響力，肯定自己的模式。
這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當美國成為世界強國時，它建立了一個對民主價值觀友好的世界。當蘇聯控制東歐時，它強加了共產主義政權。在自古以來的大國競爭中，意識形態的分裂加劇了地緣政治的分裂：政府看待公民的方式不同會導致這些政府看待世界的方式產生巨大差異。
因此，中國是一個典型的修正主義國家，一個試圖奪回其在世界中所珍視地位的帝國，以及一個專制國家，其堅定自信源於其無休止的不安全感。這是一個強大而不穩定的組合。
這就是美國和世界現在所熟悉的那個惱人的野心勃勃的中國。隨著中國積累全球權力的手段--從在國際組織中的影響力到按船隻數量計算的世界上最大的海軍--它經常看起來好像已經開始了一個不可阻擋的上升。習近平喜歡說："東方正在崛起，而西方正在衰落"。但有時很難不懷疑，習近平和他的副手們是否像他們看起來那樣興高采烈。細心的中國政治分析家們在政府報告和聲明中發現了微妙的焦慮感。一位分析家在去年寫道："在令人振奮的樂觀主義主題中，摻雜著 "戒慎恐懼和深深的不安全感 "的字眼。
習近平承認，即使在他吹噓北京的力量時，也承認有許多方面 "西方很強，東方很弱"。即使在武漢新冠肺炎大流行之後，他也警告說，"風險和考驗迫在眉睫"。他宣稱，中國必須使自己 "立於不敗之地"，以確保 "沒有人能打敗我們或扼殺我們"。他建議他的干部為未來的殘酷鬥爭做準備。
習近平的擔心並沒有錯。仔細觀察，事實證明有另一個中國，一個被國內成倍增長的問題和國外成倍增長的敵意所困擾的中國。經濟增長已經放緩到爬行狀態。生產力已經崩潰，而債務卻在膨脹。習近平的政府正在向破壞性的極權主義方向發展。水、食物和能源資源正變得稀缺。這個國家面臨著歷史上最嚴重的和平時期的人口崩潰。更重要的是，那個接納中國，促使其崛起的世界正在把中國拒諸門外。
不管它的宣傳者怎麼說，這個中國要想長期超過美國，將非常艱難。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會更加危險。處於巔峰的大國通常會在其財富衰退和敵人包圍的情況下變得咄咄逼人。中國正在開闢一條往往以悲劇收場的道路：迅速崛起之後，又面臨著嚴重衰退的威脅。
原文網址：https://foreignpolicy.com/2022/08/13/what-china-wants-us-conflic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