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2 October 2019

通識導賞:獨裁之路,成也喬裝,敗也喬裝

比起斯大林(右),毛澤東(左)學做獨裁者又更勝一籌,至少沒被後世清算要「去毛化」。(資料圖片)

【明報專訊】著有「人民三部曲」《解放的悲劇》、《毛澤東的大饑荒》、《文化大革命》的歷史學家馮客(Frank Dikötter),最近出版新書How to be a dictator: The cult of personali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如何成為獨裁者:20世紀的個人崇拜),當然沒忘記為毛澤東留一個章節,不過這本書不只寫中國,共分八個人物,墨索里尼、希特勒、斯大林、金日成統統在列。

問教授,這到底是怎樣的一課?他答,二十世紀的獨裁者與皇帝不同,他們會製造幻象,扮到受萬民擁戴。

在獨裁者的國度,人人都是騙子,人民要扮愛領導;獨裁者騙過人民、騙過親信,最後騙過自己,也因此將手上的政權推到危險境地。

馮客在港大受訪:「我有一個信息給其他的獨裁者,那些今天仍在亞洲及其他地方掌權的獨裁者:Be very careful。」

他強調談的是歷史。新書封底寫着,這歷史談得正合時。


1.獨裁者佯裝受人愛戴

「能留下來的獨裁者大多倚仗兩種手段:崇拜與恐懼(cult and terror)。」個人崇拜似乎是個耳熟能詳的字眼,但馮客說歷史學者一般着眼於恐懼,「理由十分充分,因為獨裁統治下確實發生很多駭人聽聞的事,整個世紀裏成千上萬的人被殺、被清算。不過另一方面,當說到愛戴(love)、形象、個人崇拜,總是只被當是荒唐可笑事。」蘇聯斯大林時代、中國毛澤東時代,他隨便舉例說明厲害的獨裁者會將恐懼植入人民心中,「而巧妙之處是,身處二十世紀民主時代(age of democracy),獨裁者們多少都要假裝恐懼並不存在,假裝受盡人民愛戴」。跟皇帝權力乃「天命所歸」不同,獨裁者不是亨利八世或路易十六。經歷美國革命、法國大革命,權力開始從天上落地,來自人民,到十九世紀再發展,至二十世紀就來到民主時代,就算不是民主政體裏的獨裁者,「都要竭力扮成擁護民主」,扮成自己代表的是大多數,製造幻象(illusion)。

藉大型巡遊展示被擁戴

「像斯大林、毛澤東或其他獨裁者,當他們看見瑞士、法國、美國等地的民主,會說這不是真正的民主,是受資本家等操控,他們自己才是代表了大部分人。這是他們那麼喜歡大型巡遊的原因,要向世界展示人民有多愛戴他們,他們代表着真正的大多數,儘管根本人人手上都沒有票。」他指從列寧到今日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提倡「民主集中制」,「那只是扭曲文字,濫用詞彙,如何都不是民主,他們心知肚明,所以才會那麼害怕選舉、那麼熱中於個人崇拜」。


2.人民的真心與假意

毛澤東死後,書中引錄一個故事作結尾,在昆明,酒一夜賣光。有人回憶父親邀好友到家中,鎖上門,開了家中僅餘的一瓶酒,翌日他們去公開悼念的活動,哭個死去活來。「我當時還是個小女孩,被大人的表現弄糊塗了,人人看起來都很悲傷,父親在之前一晚卻如此高興。」馮客說,在以往所寫的三部曲,他花上很多時間去了解平常人的生活,今次書寫獨裁者本身,「聚焦常人是非常重要,但最終我們必須承認,獨裁者擁有龐大權力,他們一個決定足以影響全部人」。是不是沒有人真心愛着獨裁者呢?大概什麼人都有,馮客承認無法得知歷史裏到底是否大部分人都擁護獨裁者,「歷史學者在一黨專政國家找到的證據很多都是碎片」,不過這些故事至少可以佐證當時並非人人都愛戴他們的領袖。

萬民高呼萬歲的景象,不是偶然的集體瘋狂。「書中所寫的八個獨裁者,都是其個人崇拜現象的建築師。」例如斯大林,馮客將他比喻為園丁,「他會修剪對他的崇拜,然後讓其在合適的季節欣欣向榮地成長」。像「斯大林主義」(Stalinism)這個詞的出現,就可見園丁小心翼翼的計算。早在一九三○年代初期,曾有支持者在晚宴上向斯大林提出不如將「列寧主義萬歲」換成「斯大林主義萬歲」,但斯大林拒絕了,直至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憲法通過,「我們的憲法是馬列斯主義(Marxism-Leninism-Stalinism)」,自此「斯大林主義」開始頻繁出現。追溯至一九二○年代,斯大林將一九二四年的講課出版成《列寧主義基礎》一書,至一九三四年他各種著作賣出超過一千六百萬本,但「列寧主義」畢竟不是「斯大林主義」,於是斯大林在一九三五1935年主持出版The Short Course on the History of the All-Union Communist Party(中共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就有清楚主線寫明列寧與其追隨者斯大林,掃除一系列狡猾的反黨集團,成功走上社會主義的道路。這部書的內容經過斯大林下令多番改動,到一九三八年九月才獲准面世,並被譯成六十七種語言廣傳。


3.互相學習的獨裁者

比起墨索里尼、希特勒的法西斯主義之下,發展出個人崇拜比較順理成章,信奉馬列主義的獨裁者就更難搞,「於是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要裝作不喜歡個人崇拜,是人民愛戴我,沒法子只好逼着露面」。無論他們口中信奉什麼主義,馮客認為,獨裁者都是對權力孜孜不倦地學習的學生,「墨索里尼便十分愛讀關於拿破侖的書,對奧古斯都帝國相當沉迷」。書中八名學生,誰最「出色」?他想了想,若說死法,羅馬尼亞的壽西斯古一九八九年在廁所被槍斃,斯大林一九五三年被發現倒卧在地上尿泊中,又好一些,「算是死於自然」。不過作為「好」學生,獨裁者更會互相學習,毛澤東怕會出現中國赫魯曉夫,赫在斯大林才死三年就來個「去斯大林化」,因此有了文化大革命來掃除他真實及想像中的敵人,現在毛澤東的畫像依然在北京懸掛着,遺體仍可瞻仰,「還要排隊」。這樣計起來,金日成以政權可以三代延續排首位,毛澤東就緊隨其後。

但北韓政權一代傳一代看來都較自然,中國的「繼承」倒來得有趣?「毛澤東出現在紙幣上、天安門廣場上,當然今天那一人,都像其他獨裁者般學習,在前人身上學習。」書裏每個獨裁者都有他的結局,「其他人的下場都知道了,可是這一個」,他沒點明所指,「最後結局,我們還不知道」。

集權只有一條路

在八個故事中,中國會是個特例嗎?他肯定地說:「沒有任何特例的。」由二十世紀到現在,有兩條路,他指出,第一個選擇是權力分立(separation of powers),「你還記得孫逸仙提出的五院制嗎?就是台灣中華民國行的那套」,「那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亦會隨着社會愈來愈多元而更複雜,要慢慢地推行是件困難的事,我們都在為此努力,香港、歐洲、日本,還有世上很多地方,都不斷地嘗試建立一個更好的制度」。而另一條路是集權,「像朝鮮、中華人民共和國、俄羅斯,要把權力集中,說到尾選擇有限,只能鎮壓」。他認為獨裁者的相異之處在於程度,卻不分種類。


4. 活在幻象 亡於脫離真實

「Eternal vigilance is the price of liberty. (恒久警惕是自由的代價)」馮客將這句名言放在書的結語,他說在英美這些建立權力分立制度已久的國家,若評論特朗普與約翰遜是獨裁者,「我想,這是太過輕視『獨裁者』這個詞了。我並不是說喜歡這兩個人,但在真正的獨裁統治下,不會聽到批評領導人的聲音,這根本不會發生」。而在權力分立歷史沒那麼久遠的國家,「像德國,我們便見到一九三○年代發生的事。當然在香港的例子」,他接着解釋,「曾是英國殖民地,仍有一些極其重要的東西,如司法獨立,是權力分立的重要原則。所以在香港這樣的地方,還有其他地方,就要非常警惕」。

「為了維持權力分立、捍衛司法獨立,你可以去到幾盡?我無法回答。我的意思是,這到底要由每個人去決定。為保護權力制衡,你會做到幾盡?這很難說。香港的不幸在於權力有點不平衡,當我們說一國兩制,一邊是八百萬人,另一邊是十四億人,這是一條充滿挑戰的路」,他喃喃又說,「是充滿挑戰的路」。

還是回到歷史。人民的命運是否只能由獨裁者話事?他形容是貓捉老鼠的遊戲。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後阻止公民社會發展、迫使宗教活動轉為地下、推大躍進,搞文革,但到一九七一年毛澤東還未死,文革仍在進行中,鄉下農民已開始做黑市生意、經營地下工廠,「從國家手上奪回十分基本的經濟自由」。而在互聯網時代,有人依然能翻牆,政權也可利用新科技作為加強宣傳單一意識形態的工具,就如納粹德國時的收音機、蘇聯時的電視。

獨裁者都很相似

「那是一個長久的遊戲(long-term game)。」獨裁者的崩解,是當幻象破滅時,像壽西斯古連自己都欺騙過去。「崩解的一刻在於一九八九年他發表演說時,人民開始大聲斥罵他,然後人們發現,原來旁邊的人與他有同樣的想法。」但壽西斯古卻驚訝萬分。獨裁的成功,在於踐踏一般人的尊嚴,打破所有人的連繫,只容許每個人與獨裁者相連,像文革的批鬥;但當獨裁者與現實完全脫節,人人都說謊,他活在幻象中,身邊誰都信不過,只能自己做決定,就會犯下大錯,亦是他走向末路的時候。

馮客說獨裁者都很相似,「沒有什麼中國特色模式,或納粹特色模式,或朝鮮特色現代化道路,他們全都是想將權力集中在一黨手中。當你十月一日看電視,就像回到一九八○年代、一九六○年代、一九四○年代,那些坦克、巡遊、那個人的肖像,其實沒有特別不同」。但他不會寫一本書列出成為獨裁者的法則,亦不能羅列如何對抗獨裁者的方法,「關鍵在他們的技巧(skill)」,斯大林善於操控人心,毛澤東則很懂得挑出兩個陣營互搏,「玩這個遊戲,必須非常策略性地思考(think very strategically)」。The cult of personality,因獨裁者個性不同,把戲也不同,所以他仔細去寫每人獲得和保住權力的過程。那人民也會發展出自身的一套來對抗?歷史學家答道「沒錯」,對這個小小結論表示認同。


文 // 曾曉玲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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