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永強】
李光耀逝世,其功過是非,瞬間引起長堤兩岸複雜的評價,實反映了不同的價值認同、歷史恩仇和生活感受。新加坡舉國哀悼,但在長堤彼岸評價兩極,馬來
社會冷淡以對,華文老左派和自由派分子則多有批判,出現少有的大團結。各位,李光耀真的走了,即使他覺得不妥,也不能從墳墓跳出來,我們終於有了討論李光
耀功過的自由。
李光耀受到英殖民地政府的扶持,35歲即成為新加坡政府首長,壟斷絕對權力超過半世紀。他取得政權後,展現個人的執政能力和治國魄力,為解決失業和
經濟發展,奮力讓新加坡從一個東南亞轉運中心,成功轉型為新興工業國,繼而銳變成金融中心。李光耀治理能力斐然,令新加坡這個蕞爾小國擠身第一世界,成爲
宜居城市;但在重用官僚精英,有效集中國家資源之下,新加坡的成就不算偶然。
反而,李光耀更為重要的成就與才華,我認為是在國防與外交,這也是他在國際政經領袖中備受推崇的原因。建國初期,他在東南亞敵對國家環伺、東西方冷
戰形勢下,爲解决國防安全,以及英軍撤退後的真空,沉著應戰,在美國和以色列支援下,建設了一支優質精良的國防力量。爾後,李光耀在大國政治博弈中,運用
高超的平衡戰略,在區域政治中崛起為不可忽視的角色,也是受海峽兩岸當局唯一信任的外國領袖,成爲汪辜會談的主辦方。
李光耀擁有一個所有威權統治者都渴望的優勢,就是活得夠久又思路清晰,故有很長一段時間,儼然是亞洲代言人,不只受西方重視,也得到亞洲領袖尊重。
他對國際事務經常發表理性和有戰略高度的評論,雖然其判斷不一定每事准確,但往往是從務實、冷靜,甚至現實功利主義出發,大家都會聆聽。相對起馬哈迪的老
番顛、李登輝的大嘴巴、董建華的老懵懂,李光耀就顯得厚重大氣,深受國際精英重視。正如李顯龍所言,李光耀能對複雜的國際問題提出有價值的觀點,是新加坡
難得的資產。
高昂代價換來治理成就
但是,新加坡經濟富裕、法律嚴明、高效清廉,卻是付出高昂代價換來的。在人民行動黨政權下,新加坡壓制工會運動、限制言論自由、監管社會生活、鎮壓
異議力量。即使不談代價,從比較角度而言,新加坡的治理成就雖曰傑出但稱不上奇蹟,英治時期的港府、日本同樣做得到,不見得格外獨特。可是,英殖時期新加
坡尚保留少許的自由空間,如媒體、華校和南洋大學,在李光耀時代卻遭連根拔起,反見本土政權比英殖民者更缺乏寬容。
事實上,英殖民者開發新加坡,本來就不只是建立港口,而是成爲東南亞的戰略要塞,所以新加坡建國之初,已具備良好的國家建制,它的起點比許多第三世
界國家條件優裕。政治學者咸認戰爭有助於國家締建,有學者就指出,爲了應付剿共需要,新馬的國家機器在反共年代其實進一步擴張和現代化,新加坡在獨立時國
家機關已相對發達,李光耀輕易就接收了軍警特務和行政系統,在强國家弱社會局面下,統治意志迅速滲透社會各角落。
李光耀在他同時代的人物中,始終是一個出類拔粹,聰穎敏銳的人才,即使不以鐵腕鎮壓,仍然有條件在鬥爭中壓倒黨內外競爭者。左派雖有群眾基礎,但沒
有現代觀也不是治國料子,在長期公開的競爭中終究不是李的對手。但李光耀卻選擇一道簡單而冷酷的奪權途徑,因爲在冷戰格局裡,西方支持李光耀的關鍵,就是
他的反共,並維護西方在遠東的戰略利益。
可是,李光耀縱然有政績和執政能力,但在西方眼中,一群能幹的市長或總督就可做到,只有東方社會才會驚嘆如此賢君。西方不會推崇和效法新加坡模式,
只有望治心切的發展中社會才欣賞,如非洲、中國和一部分馬來西亞華人。華人政治文化受儒家價值影響,講求統治者的賢德和品質,認爲有德者不應限制其權力,
並將統治者人格道德化。李光耀後期利用儒家的政治教化,强化道德基礎,其實是洞悉華人政治文化中的賢人期待。
新加坡經濟表面亮麗,但貧富差距嚴重,基尼指數0.47,臺灣則是0.34。新加坡教育偏重精英,過早地為學生分流,忽視或歧視弱勢,階級分野明
顯,近年則重視金融和科技産業,製造業走入黃昏,在在加劇貧富懸殊。人民行動黨創建時服膺民主社會主義,但在李光耀的人格影響下,早已趨向美國保守派的右
翼價值,對社會福利和社會安全網不具好感。基尼指數升高反映社會矛盾浮現,在2011年新加坡大選,有40%選民支持反對黨,論者認爲目前反對黨支持率可
能達到45%。
獅城模式缺乏人文價值
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模式,雖則高效繁榮,但冷酷嚴峻,缺乏自由包容,少有同理心和人文價值。須知現代公民不只是經濟人,同時也是社會人和政治人,不
僅僅是物質動物,只滿足於國家提供的溫飽和安全,現代公民也需要追逐夢想、參與創造、自我實現。共和國既是一個政治社區,也是命運共同體,新加坡人應該與
其他民主體制一樣,擁有參與構築一個更理想社會的權利。
因此,我們甚少聽到西方領袖公開宣稱,要在歐美複制多幾個新加坡。李光耀有許多「制度創新」,是民主社會永遠無法認同的,例如集選區的發明,以及全
國職工運動的最高負責人,竟然是由內閣部長擔任。只有在冷戰結束前後,西方對李的欣賞,才逐漸轉爲對他的知識睿智和國際視野的認同。李的務實理性,恰恰符
合國際政治的現實主義主流。
在冷戰時期,李光耀和蔣經國同為東亞地區兩位卓有聲望的華裔威權領袖,他們都有軍警特務護航和美國支持,可是從歷史地位而論,我認為李光耀不如蔣經國。
蔣經國與李光耀惺惺相惜,私誼深厚,當新加坡需要軍事訓練,臺灣提供協助,蔣也受到李光耀的鼓勵,作出開放人民赴大陸探親的重大决策。李與蔣面對的
情境相似,新加坡受到馬印回教國家包圍,臺灣則面對中國大陸壓力,兩者在經建發展之餘亦面對龐大國防預算。他們都有應對凶險形勢的堅毅魄力,也有建設貢
獻,只有在歷史格局上,兩人才分出勝負,因為蔣晚年洞悉時代精神,默許民主轉型,李至死爲鐵腕辯護,頑抗世界浩蕩潮流。
蔣經國是不是臺灣民主轉型的推手,學者固然有爭議,但蔣經國與李光耀在歷史格局上分出高低的分水嶺,我認爲是蔣在晚年宣示蔣家以後不再把持總統大
位,但李則悉心扶植李顯龍擔任總理,這個選擇令新台兩地走上不同的政治路徑。當蔣氏家族不再壟斷權力,蔣經國在重重壓力下又顧及歷史地位,就會在晚年認真
思索民主轉型的工程。可是,李光耀既然有意栽培李顯龍,就不會啟動自由化和民主化,以免打亂接班部署,為兒子執政帶來未可預期的風險。
有一次聽新加坡異議人士鄧亮洪說,巫統比人民行動黨更有党內民主,因爲巫統還算有公開的黨選,但從來沒有人瞭解人民行動黨是怎樣選舉領導層。外界都是透過官方的文告,才知道黨內人事有變動。
後李時代的政治繼承
威權體制最大的挑戰是如何處理權力繼承。李光耀為何執意要讓兒子接掌政權,可能跟他內心的權力危機與歷史不安全感有關。李光耀表面上交棒,但直到
91歲,至死一日仍是國會議員,他不擔任自己一手設計的民選總統,反而繼續留在內閣,保留在制度上主導政策的權力。他退下總理位後,出版大量的回憶錄、訪
談錄和評論文集,甚至包括一本談論雙語政策的著作,無論選題和內容,都是試圖在生前運用「建國總理」身份,為歷史定調和掌握歷史詮釋。李氏身邊的人經常渲
染他如何努力學習華語,反映就是一種放不下的原罪意識。
新加坡文明有序,規範理性,但先進國家不會欣賞新加坡模式,因爲這裡沒有公民社會,沒有地方傳統,沒有文化生機,沒有社會活力,沒有同情寬容,沒有
新聞自由,沒有道德追求,沒有關懷弱勢。這些普世價值,都在嚴峻無情的監控下消失殆盡。表面上,新加坡清潔舒適,宜居城市,富裕穩定,但不是一個偉大社
會,不是一個偉大國家。它只有工具理性、功利現實、專業傲慢、教條僵化。
無論如何,李光耀受東亞文明影響,跟其他第三世界領袖的最大區別,就是高品質的威權。日裔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很難在非洲、拉美和中東,找到像李光耀和韓國朴正熙這樣的威權統治者,因爲這些現代化的威權領袖,都是分享了中國文化遺産的東亞
國家,而中國帝制的重大遺產就是高品質的威權。問題是,這類高品質的威權背後有强大的國家機關支撑,卻缺乏民主制衡,大權獨攬的好皇帝能否長存?
美國已故政治學者亨廷頓(S.P.
Huntington)說過一句話,大意就是「李登輝離開後,臺灣的民主體制依然存在,但李光耀去世,新加坡的統治模式卻是不可持續。」未來關於李光耀的
評價,不會停止與終結,而影響李光耀歷史功過的兩個關鍵,一是歷史學者的公允研究,二是新加坡模式能否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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