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3 November 2014

【評台】Ricci Yue:八十二歲佔領者梁伯──由三次偷渡到佔領

十月廿四日的深夜,見到梁伯帶著一張蓆一件外套,嘗試在金鐘找一個地方留宿。
八十二歲的他,由九月廿八日開始每日都來到佔領區支持學生,時而在旺角,時而在金鐘,到底是什麼樣的初衷,才可以鍊成這樣的堅持?年輕的一代或許不知道,第一代的公民抗命,源自偷渡。偷渡固然犯法,但其實大多數香港人的上一代,就是冒了這個險走到香港。
在五六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一代人已經漸漸離去,而願意堅持初衷,繼續起來反抗不公義的人更是少之有少。
那一晚我就拿著錄音機,磨蹭坐到梁伯旁,請他把故事由一九六一年說起:
圖是梁伯的眼神,我一路看著,彷彿看到一種五十幾年的堅持。
一九六一年春天,那時還叫寶安的廣東一片混亂。大躍進在六零年失敗告終,處處饑腸轆轆,在寶安的邊境俯視,難民遮蓋了公路,各地的飢民徒步而來,懷著一個最後希望-只要偷渡成功,所有的顛沛流離都值得。
這時梁伯二十九歲,在家鄉肇慶剛走出來。
你絕對不會想像到,是什麼可以壓迫一個人離鄉別井,由家鄉步行千里,直到邊境的鐵絲網。那是回不去的選擇。「你為什麼千山萬水都要偷渡?不怕被抓嗎?」我好奇地問。
「怕得要死!怕被人抓到,然後就關起來,士兵好可怕!」梁伯激動起上來。
但 一九六一的第一次偷渡,梁伯還是失敗。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梁伯仍然記得那經歷。在爬上鐵絲網的一刻,軍隊就來了,一排步槍指著鐵絲網上的幾十人,梁伯以為 死亡就是這麼簡單,死不可怕,都只是由一個地獄移去另一個地獄。但命運叫他活著,數十個偷渡客,那一晚被關到斗室大的監倉,沒有光,沒有燈,沒有窗,沒有 聲音。
眼前的梁伯比畫著監牢的情況。那些晚上的黑,不是一般的黑。我在想,一個社會裡偷渡是犯法,但錯在那?錯在他不好好認命,安心等待餓死?錯在梁伯生存的欲望,甚至淩駕於法律上?當跨過鐵絲網就是生存的惟一希望時,爬,還是不爬?
圖為梁伯偷渡到香港不久後拍的證件照圖為梁伯偷渡到香港不久後拍的證件照
監獄一關是兩個月,三十人關在幾平方米的空間,很多殘酷,很多絕望,來自這些地方。
梁伯只被分配到一個漱口盅,那是他的所有,吃飯喝水都靠它,在監獄裡,沒有其他生活。那年正值難民潮,監牢跟外面一樣兵荒馬亂,同一時間監倉裝不了太多人,偷渡客通常被關一二個月,大多會被放走。
監獄,是個命運的中轉站。有些人在監獄被嚇壞了,默然接受現實,放棄了,就繼續他們的命運,其他人覺得在監獄死不了,就想辦法生存。梁伯已來過地獄一次,死也不比活著可怕,第二次偷渡,是事在必行!
幾個月後,梁伯打算嘗試繞東線南下。東線是其中一條熱門的偷渡路線,多數先沿東江抵達惠陽,但水路危險,這麼大的船,這麼多的難民,過不了邊境的。於是中途要轉陸路逃亡,每晚乘著夜色推進,避開解放軍與民兵。
由惠陽出發,輾轉來到平湖,那是交通工具可以帶梁伯到最遠的地方,同行還有兩個在廣州認識的朋友,他們的人生在偷渡潮中交錯在一起,這種朋友,也將在偷渡後分散失落過去。
梁伯仍然記得那幾個晝夜,日出而息,日入而逃。五十三年了,那滋味還不能磨滅,被野狗追,睡在荒草堆,挨著飢餓,黑夜與白天彷彿無窮無盡,吞噬你的堅持,晃動你疲倦的身軀。
有一晚凌晨,差不多走到田的盡頭了,前面是一座高山。半夜冰涼的空氣襲來,梁伯在漆黑中點起火柴,為了不被人發現,他們三人蹲在田的最低處,擁在一起,打開外套,火光就只留在一個瑟縮的角落,照著指南針,梁伯心裡在叫喊著高山的名字:
梧桐山!梧桐山!
梧桐山!梧桐山!
梧桐山!梧桐山!
攀過去後就快到香港了!
梧桐山地名由來已經搞不清了,但中國的傳說裡,鳳凰500年出現一次,非梧桐不棲,在自家種梧桐,是買一個希望的意思。這梧桐山遍地梧桐,不知種了多少希望,那一年風聲吹過梧桐葉上,「撲撲簌簌」聲好不悲涼。
但就在那梧桐山上,偷渡失敗了。疲憊不堪的梁伯,已經差不多到山頂,眼看快要成功,一到,成群的民兵就突然跳出,梁伯被包圍了。只能說幸運沒有私刑,梁伯只是被抓捕,但第二天的早上,他們三人就已經被乾脆利落地押送回惠陽途中。
梁伯又會回到監獄了,在地獄,你想要生存根本就是罪。
一 九六二年初,梁伯出獄已經幾個月了,那時正是最民不聊生的時間,距離大躍進完結前,糧食產量跌了30個巴仙,糖生產跌了69個巴仙,把原來的飢荒加劇。據 那年的記者報道,梧桐山上屍橫遍野,難民們,餓的餓,病的病,傷的傷,那些屍骨將在山頭被風雨腐蝕,然後歸作孤涼。楊繼繩形容那幾年的浩劫是「沒有呼天搶 地的哭聲,沒有披麻帶孝的禮儀,幾千萬人就這樣無聲無色地消失了。」
那些年,餓死了三千多萬人。梁伯對這些都不陌生,與其坐以待斃,他寧願再一次嘗試,沒多久,當寒冬過後,大地回暖,偷渡潮也跟著回來。
關 於第三次偷渡,梁伯回憶時彷彿走進時光的隧道,「對呀!不到黃河心不死!那管第三次還是第幾次,是一定要逃出去。這一次我找了個同鄉,他是個建築技工,然 後我們又弄了張到邊境修築水庫的許可證,然後又有兩個同鄉一起出發,人愈多愈好。」梁伯把身挨前,看著我的眼睛,那眼神,跟他五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沒有兩 樣,「我們再一次沿東線跋涉,經平湖,向著梧桐山走。爬山走路,走到腳底磨破流血,然後血就結疤,被泥巴刮起,腳肉又被切開。我那時的衣服,走到邊境時, 已經被劃得一塊一塊,那還像衣服。」
但我被「邊境」兩字吸引了,不禁追問一句:「這次成功嗎?」「成功了。」梁伯答道,「靠著那許可證,這一次我們真的一路走到邊境,走到那要『修理』的水庫。」
從惠陽到邊境,是十晝夜的路,當年數以十萬計的難民從這裡逃離,現在已經被現代化所覆蓋,但有些痕跡,刻在回憶裡,是怎樣都不會磨滅的。
梁伯說,那個五月底的晚上,他就趁著夜色,第一次爬上鐵絲網,就算被鐵絲刮得皮開肉裂他都沒有停止,地上不只有梁伯的血,那裡盛著千千萬萬偷渡客的血淚。用手一路抓,用腳掌撐,不斷地向上拉,梁伯把握著他惟一的機會,攀過鐵絲網。
坐 在添美道的我們,有一種特別的感受。我突然想像到底第一口自由空氣是什麼滋味,我們是多麼渴望自由,多麼渴望離開被壓迫的生活。梁伯沒有答我那一口空氣是 什麼味道,只嘆了一口氣,又跟我微笑了一下。不竟回憶中的他才剛爬過鐵絲網,距離安全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我相信,自由從來都不容易,至少他嘆的那一口氣, 特別慢,特別難。
圖是梁伯的雙手,就是這對手,帶他爬過鐵絲網。
進入了香港,遍山都是呼喊聲,在香港一邊的親人每天等待著還未能成功偷渡的親人們,不停地呼喊親人的名字:「阿福!阿福!」、「阿芳!阿芳!」不同的名字此起彼落,叫得聲嘶力竭,但誰都清楚那是大海撈針。我嘗試想像當年是怎樣的悲壯,或是何等荒蕪悲戚:
滿 山盡是衣衫襤褸,已經餓得皮黃骨瘦的難民們,他們滿臉風霜,一身傷痕,步履不隱,而且已經驚慌不已。難民在奔跑、在逃走、在焦急;香港警察在追趕、在搜 捕、在包抄;香港市民在呼喚、在救濟、在哭泣。每走過一段路,這些難民就會失去一部分,或被抓,然後遣返,或水盡糧斷,曝屍荒野。
幾百萬人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嘗試偷渡到香港,最後成功的,約有十萬。
這 不是一個過了邊境就成功的故事,由沙頭角到亞皆老街拿到身份證,還有一百公里的路程。梁伯接下來的數日仍要繼續晝伏夜出,在沒水沒電的荒山中,他沿著河 谷,翻山越嶺,一路摸黑,又要避開警察和啹喀,「偷渡前怕解放軍,偷渡後怕警察,東躲西避。」梁伯這樣形容。足足走了幾天,直到九龍坑。
有 些偶遇,是不知何故在生命中綻放的。那一年在九龍坑,梁伯已經筋皮力竭,差不多撐不下去了,離遠一度木門突然推開,走出一對老夫婦。梁伯一驚:他們會舉報 我嗎? 那對老夫婦一輪左顧右昐,然後從遠處走過來,端著一碗熱飯,一碟肥豬肉,又用客家話邀請梁伯進屋內。其實梁伯聽不懂客家話,只不過真餓得發昏了,有十年沒 有吃過肥豬肉嗎?梁伯曾經跟我說,大躍進是一場人間慘劇,畜生大都餓死了,剩下的沒半兩肥肉,過去那幾年,連想吃肉都是天方夜談。於是當那碗熱飯那肥豬肉 送過來時,梁伯已急不及待伸手去接。
這種體恤,梁伯過了大半生都在感恩。往後的一個月,梁伯也住在老夫婦的柴房裡,做一點工,討一點吃。一直到邊防的警察鬆懈,才坐上一架到九龍的小貨車,真正的抵達亞皆老街,拿到身份證。梁伯的顛沛流離,也止於始。
梁伯呀,我常常問你:「你為什麼要來呀?」
你總是說:要保護學生、人愈多愈安全、有些自由是要爭取的。我真的沒有想過,你的自由用了多少鮮血汗水去爭取。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留守在金鐘的學生們,我們的汗水有換到什麼嗎?
然後你又跟我說,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不管是誰的政府,也不管勝算有多大,只有是不對,你就會起來反抗。由八十年代開始,很多社會運動你都會出來,每年的七一都會見到你的身影,就算你笑說走得一年比一年慢,一年比一年漫長,都會堅持。
我問你九二八催淚彈那天你在那?你說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那天我就在是被圍困在添美道的幾百人之一,而你,就是一路在外面想要救我們的幾十萬之一。在一張照片裡,我又見到你那堅定的眼神,原來那天,你是真的走得這麼前去保護學生。每次我看到照片,眼淚就簌簌地流下來。
對照你六十年代的樣子,望著你給我看當年的傷痕,至到我見到你九二八時的照片,我可不可以說,你的初衷才是真正的五十年不變?
圖是九二八時在添美道的梁伯,他說那時正在尋找學生,保護學生是他的責任。那是又感動又痛。(Photocredit: Cheng Chiu-man)圖是九二八時在添美道的梁伯,他說那時正在尋找學生,保護學生是他的責任。那是又感動又痛。(Photocredit: Cheng Chiu-man)
原文、圖載於作者Facebook,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為〈梁伯的口述偷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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