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3 October 2014

《石英》 香港雨傘運動示威者怎樣運用他們的本土語言抵抗北京

原文:How Hong Kong’s Umbrella Movement protesters are using their native language to push back against Beijing
作者:Gwynn Guilford
日期:Oct 22, 2014

***本譯文版權歸作者/刊登機構所有,轉載請保留此聲明。***


當前香港與中國大陸之間磨擦的核心並不只是香港自治和政治上的自由。還有當地的語言。

雖然國語和粵語共用許多中文字,但各自語法和詞彙之迴異使兩者成為兩套不同的書寫系統。一個只懂得國語的讀者不能明白用書面粵語:一個只懂得粵語的讀者也會覺得書面國語難以理解。這兩者的發音規則也不相同,於是國語和粵語使用者在大聲讀出同樣的文字時所發出的聲音並不一樣。

中國政府試圖堅稱粵語並不真是一種語言,並且抑制粵語的使用。但正如孟加拉獨立運動時的孟加拉語,以及索韋托地區反抗在南非種族隔離學校強制使用南非語一樣,粵語開始在香港抵抗中國大陸當局的活動中起核心作用。

而抗議的名字“Umbrella Movement”本身就是一個說明國粵語差異的生動例子。

香港的示威者在提到“Umbrella Movement”的時候經常使用國語的表述 “雨傘”來指代 “umbrella”,這是因為他們在學校學的是名為 “中文”的國語書寫系統。而他們也時常會用粵語的表述“遮”來指代 “umbrella”,因為他們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學到了粵語書寫系統的原故。

但是,只懂得國語的人不會明白粵語詞 “遮打”的意思,把這個詞的組成部份拆開來的時候更是無從理解。

假如用國語而不是粵語來讀,“遮打”的發音是zhe da。這兩個字通常都是動詞, “遮”的意思是“掩蓋”或者“覆蓋”,而“打”就是“打人”或者“打鬥”的意思。於是,對國語使用者來說,粵語詞 “遮打”多少是個不知所云的表達: “覆蓋-打人運動”。

可是,假如用香港的粵語來理解,同樣的“遮打”二字在讀音上儘管和國語相近,含義卻全然不同:它們是Chater Road的粵語音譯,遮打道是其中一條示威者紥營的香港市中心街道。香港浸會大學(浸大)的文學教授何麗明 (Tammy Ho Lai-Ming)說,這個詞的第二個字,“打”字在粵語和國語一樣也有 “打鬥”的意思。這個字還有另一重意思。何麗明解釋說,“對一個粵語使用者來說,‘打’字有‘攻擊’或‘擊倒’的意思,而對象就是[香港行政長官]梁振英(CY Leung)或香港政府。”

簡言之,當一個國語使用者看著 “Umbrella Movement”的粵語表述時,她見到的是一個相當無害,在某程度上沒有意思的詞組。當一個粵語使用者看著同樣的一個詞組時,它們是在玩文字遊戲,同時意指“遮打道運動”和—依照字面理解— “雨傘打鬥運動”,或更抽象的意思: “雨傘–打倒–梁振英運動”。

這個意義上的區別只是國語 (中國政府的全國性官方書寫系統)和許多以中國字行文的地區性書寫糸統如粵語之間的其中一個差異。而且這個區別和北京長久以來堅持粵語不是一種真正的語言,而只是一種比較古老的中國漢族方言的立場相佐。

因此,示威者在雨傘運動的口號中頻密而刻意地使用“遮”和其他粵語詞組不僅象徵著香港對共產黨政治觀點的反抗,也象徵著它對自身獨特文化身份的捍衛,以及香港人奮力維護的自治。


視粵語為語言的理據


和腔調不同,方言有自己獨特的語法,詞彙選擇以及通用的表達方式 (例如:格拉斯哥英語和牙買加英語)。另一方面,不同的語言,那怕彼此密切相關,也必然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例如西班牙語和法語。

中國政府所說的漢語體系的 “各種方言”在口語形式上不能互相理解。國語使用者不會明白用粵語或福建話交談的人在說什麼,反之亦然。但是,這7種方言—粵語、客家𦧨、閩南話、北京話(國語)、吳語、湘語和贛語—都源自同一種古老的中國語言,北京認為它們使用的是同一套書寫系統,互相理解因此不成問題。

可是,嚴格而言,這一點在粵語來說並不真確。香港大學的粵語語言學家羅伯特‧鮑爾(Robert Bauer)說,儘管粵語用的是中國字,它的詞彙和語法構成了一套和國語差別大得無法互相理解的書寫系統。

鮑爾說,“假如你拿一份用粵語寫的文本給一個不懂得粵語的[國語使用者]看,那人會覺得那些文字大都不可理解。國語和粵語兩者就好像葡萄牙語和意大利語那麼不同。”


中國的語言民族主義


但假如粵語顯然是一種語言的話,中國共產黨為什麼要極力否定這點?

正如拿破崙的法國和佛朗哥的西班牙那樣,中國政府對於全國性語言的主張並不只是為了國家統一,也是為了瓦解可以助長反抗的地區身份認同。關鍵並不只在於促使人們使用口語形式的國語,或普通話;通過強制所有人以中文書寫,政府最終可以抹去足夠多的中國地方語言書寫紀錄,使將來的世代難以用地方語言行文。

這政策在中國大陸很成功。可是,香港的情況卻比較棘手。

鮑爾說,在殖民地時期,英國人視粵語為香港和大陸之間有效的溝通屏障。“結果,粵語在香港蓬勃發展,而且不用像在大陸那樣必須和普通話競爭”。

鮑爾說,雖然香港的學生長久以來在學校學習用國語的書寫系統—中文寫作,粵語—包括其口語和書寫形式—仍然和香港那在過去三、四十年間出現的獨特社會文化身份“密切相關” 。


香港的“大陸化”



自1997年大陸在英國人手上重新取得控制權起,在教室放棄口語形式粵語的壓力加劇了。香港的教育局最近宣稱粵語是一種非官方語言的中國方言時犯了眾怒(付費文章)。

耶魯大學世界學者,著有《其實誰都不容易》的陳澍說,香港社會刻下在激烈辯論粵語的地位。這成為了 “語言、文化、教育和管治‘大陸化’對當地意味著什麼”這一更宏大話題的一部份。

陳澍說,“許多年輕的香港人認為粵語是一種語言,這強烈顯示了他們對於自身獨特的香港身份有多在乎。香港身份的問題引起了北京的注意,北京一再說香港人應該首先自認為‘中國人’,而不是‘香港人’”。
 
粵語和獨立的香港身份

香港人感到擔心並沒有錯:政府對教育和媒體的操縱導致粵語在香港北面的大陸地區衰落。即使在互聯網和手提電話上(中文鏈接),政府也會限制人們使用普通話/中文以外的語文溝通。

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漢學家,兼最重要的中國語言歷史專家之一的梅維恆(Victor Mair)說,“這就是為什麼香港爭取真正自治如此重要。那並不只是政治問題;相對自由如果得不到保證,粵語的語言和文化很快就會枯萎”。

但目前,梅維恆說,幸虧有社交媒體,粵語正在蓬勃發展。在過去,香港人很少有機會以粵語書寫。現在,他們無時無刻在Facebook,Twitter以及其他社交媒體網站上這樣做。

浸大的何麗名和耶魯的陳澍都提到,現代粵語在社交媒體應用的爆炸性增長只會強化共同的香港身份。而正如使用粵語“遮”來指代“umbrella”這一做法所體現的那樣,粵語意識在雨傘運動抗更議期間變得加公開了。

陳澍引用了另一個更能夠體現香港語言反抗的例子—一個在社交媒體上很流行的爭取民主口號: “冇民主 冇公義”。非中國讀者會感到這口號令人費解:它用了在中文裡沒有的“冇”字來表達“欠缺”的意思。但對粵語讀者而言,這口號的含義很清楚:“沒有民主,就不可能有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