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8 October 2014

《水浒传》里的毛泽东

 从毛泽东的早期阶段来看,他既不是什么“天才”,也不是什么“妖魔下凡”,而是一个十足时代的产儿。和他同一时代的无数中国青年一样,毛泽东早年 也受到清末变法和革命运动的强烈冲击;在思想上,他则接受了一点西学,并且在湖南受到了梁启超、谭嗣同的激发而产生了救国的意识。
 五四”前夕出版的《新青年》对毛泽东的冲击更为直接、更为强烈,陈独秀和胡适逐渐取代了梁启超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谈个人的气质上说,他自然更倾倒于陈独秀个人的激昂慷慨,但以思想而论,他在1919-1921年之间反而更接近胡适。
 即使在加入中国共产党(1921年7月)以后,毛泽东的思想也仍然没有定型。这时他在理论也许接受了布尔什维克的暴力革命,但他的活动,如“自修大学”所显示的,则与同时一般热心于政治、社会改造的知识分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总之,早期的毛泽东主要是以“实行”、“实际”见长,无论在知识上或在思想上都处在摸索的阶段。他参加了共产党,也只是追随陈独秀、李大钊所选择的方向;这时他还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独特表现。
 毛泽东开始始显露他的生命本质是在第二阶段,即1927 至1949年,特别是中共从江西到达陕北以后。众所周知,中共自1921年7月建党、1924年加入国民党,到 1927年8月以后各地暴动失败,每一次路线都是直接由莫斯科决定的。中共的最高领导人,无论是陈独秀、瞿秋白或李立三,也无不是唯莫斯科之命是从。但在 每一次路线失败之后,责任都毫无例外地要中共的最高领导人承担。这一事实现在已是研究中共问题专家共同承认的。能明白这一点,我们便懂得中共在1927年 以后走上武装斗争的道路,是莫斯科共产国际的决定逼成的,并不是毛泽东个人的主张。事实上,由于毛泽东不通俄文,在中共流窜陕北以前,他并没有受到斯大林 的重视,因此他的影响力也达不到中共最高决策的层次。
 毛泽东的霸业起点是井岗山,这是中共在1927 七年进行了一连串的城市和乡村暴动的结果;暴动的政策则是根据斯大林的指示而建立的。毛泽东依照中共中央的决定,执行暴动政策,在湖南发动了有名的秋收暴 动。暴动失败之后,他率领了残余的七百多人,自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司令”,跑上江西井岗山去了。关于这一段经过,当年追随他上井冈山的龚楚(红七军军长) 有很生动的描写:
 井岗山的地形,有无数座巍峨高耸的山峰,欃岩峭壁,溪谷纵横,构成了井岗山的险要地势。通达井岗山的道路有三条……这三条路都是崎岖的山径,碎石 嶙峋,步行非常艰难。只要凭险据守,很难攻破,即使有新式武器也难发挥它的威力,所以,这区域向来都是匪徒们最理想的根据地。(中略)一九二八年二月以 前,盘据在井岗山的一批土匪,数约六七十人。匪首王佐与岗宁县拥有步枪七十枝的土豪袁文才互通声气,并以井岗山这个险要的地区为凭借,作为他们抢劫行商和 富户的根据地。附近各县人民,视为畏途,称王佐为“王老虎”。因为绅匪勾结,使地方团队无法征剿,遂令坐大,井岗山几乎成了王佐、袁文才二人的私产。
 毛泽东显然看到了井岗山的军事价值,当他从湖南茶陵窜入宁岗县城,便首先送了两枝手枪和一些礼物给袁文才,联络感情。再由袁文才介绍给王佐与毛泽东见面。王佐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土匪,袁文才又有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三个一拍即合,大块肉大碗酒的结拜为弟兄。
 毛泽东利用其与流氓打交道的手法,是相当成功的,他满口仁义道德,哄得袁王两人贴贴服服,都接受了毛泽东委派的营长职务。从此,毛泽东便在井岗山立定了脚跟。(《龚楚将军回忆录》,香港月刊社,1987年,上卷,页136-137)
 这简直像是《水浒传》上晁盖等七人上梁山泊落草为寇的现代翻版了。然而这却是事实,不是虚构。毛泽东的生命本质第一次得到了充分发挥的机会。尽管 中共直到今天还在塑造“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形象,实际上毛泽东的真本领是在他对于中国下层社会的传统心理的深刻认识。但这里所谓的“下层社会”并不是 千千万万安分守己的农民,而是那些三教九流、痞子光棍之类。用价值中立的名词说,即是社会边缘的人物。
 大陆上写毛泽东生平的人往往强调他“好读书”,尤“好读史”。其实他早年和中年读得最有心得的是所谓“稗官野史”,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之 类。据我粗粗翻检他的作品,他引用得较多的是这两部小说中的典故。他的“史学”最初也是从蔡东藩所编着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入门的。1936 年在延安,他曾特别打电报给李克农:“请购整套中国历史演义两部(包括各朝史演义)。”(见张贻久《毛泽东读史》,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1年, 页32)他读这些旧小说,自然不是为了消闲,而是为了从其中汲取如何造反、打天下的教训。事实上,毛泽东当时也未尝不是从《水浒传》的故事里找到了怎样收 服恶霸袁文才和土匪王佐的办法。他晚年(1975年)评《水浒》说:“《水浒》指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八人外”,正式以晁盖自许。很可能的,他 这时又想起了初上井岗山的一幕。
 和毛泽东有过交往的人,无论所知深浅,党内党外,几乎都注意到他熟读旧小说和善于应付社会边缘人物的特色。1945 年重庆六位参政员访延安,其中傅斯年和佐舜生都不约而同的感觉毛泽东活像《水浒传》里的宋江,而且也都承认他旧小说读得非常之熟。傅斯年更为敏锐,他已察 觉到毛泽东大量从后方收购各种旧说部,是为了研究中国下层社会的心理。在中共党内,周恩来便承认毛泽东最长于和旧社会各色人等打交道,张闻天在延安时更明 白对张国焘说:“老毛懂得旧社会旁门左道的那一套,让他去干罢!”(见张国焘《我的回忆》,香港明报月刊社,1974,第3册,页1235)。
 由于1927 年中共“革命”的失败,毛泽东才被逼上了井岗山。然而对于他而言,这却恰恰如鱼得水,这也算是一种历史的狡诈吧。毛泽东可以说是集多种“边缘”之大成的一 个人:他出身于农村,但早年也沾到城市的边缘;他没有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但也沾到了知识界的边缘;他最熟悉的东西是中国的旧文史、旧小说,但又沾到了西 方新思潮的边缘;他在政治上最独到的是传统的权谋,但又沾到了“共产国际”的边缘……。历史的狡诈把他送回了边缘人的世界,特别是他最熟悉的中国农村的边 缘世界,他的生命本质终于能发扬得淋漓尽致,这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
 毛泽东晚年对他的卫士长说:“毛泽东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没有想到他会做党和国家的主席。他本来是想当个教书先生,想当个教书先生也不容易 呢?……”(见权延赤,《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台北,晓园出版社,1991,页224)这大概是真心话,中国史上打天下成功的“光棍”,到了晚年往往有这 一类的感慨。例如毛泽东所认同的曹操,在有名的〈述志令〉中便承认,他最初只盼望做到“郡守”,后来他志向高了,也不过“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 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南齐创业之主萧道成,读书仅止于十三岁,此后便在行伍中,是当时社会上的典型边缘人。他在遗诏中也说:“吾本布 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时来,遂隆大业。”此外如刘邦向他父亲炫耀:“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以及朱元璋手书“朱氏世德碑”,虽未明言“念不到此”,其意 则未尝不是呼之欲出。
 1927年以后毛泽东“革命”的社会基础主要是农村的边缘人,而不是普通的工人和农人。据伊罗生(《中国革命的悲剧》作者,除直接得到刘仁静的协 助外,又访问托洛斯基、马林及其它共党国际的政策执行人如德兰,Albert Trient,法共总书记等人,史料价值是很高)说,一九二七年以后的二十年间,中共的党主要是由“非城市的知识分子”和农民首领构成的,其基本力量则是 枪杆子。这个党后来没有稳定的力量或一贯的“阶级基础”。他又指出,井岗山上的“红军”决不是从大规模的自发的农民运动中产生的。相反的,这支“红军”在 很长的时期内都是孤立于农民之外的。在井岗山时期,“红军”中的农民逃散者很多。此后一两年中,农村中不但不支持“红军”,而且还把它当作土匪来攻击。伊 氏的话是以中共内部的文件为依据的。
 下面引龚楚的话更是直接的供证:
 我曾经组织并策动苏维埃运动,我深深地体验到,中共在苏维埃运动时的革命,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中国的无产阶级,只是被愚弄、被欺骗的对 象。中国的无产阶级□工人,及其同盟□农民,他们在数千年来的文化熏陶下,大家都是爱和平、重道德、敬业乐群、乐天知命的,对于中共的激烈斗争政策,并不 感到兴趣。因此大多数的人们,都采取躲避观望的态度,只有地方上一般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却喜欢中共“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中共也看中他们,认为他们 是贫苦工农成分。其实,这些人早已脱离了生产,趁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机会,来满足他们的发财妄想。他们唯中共之命是从,并且还做得更为激烈以表示他们 的忠实。于是,这些流氓地痞便被中共认为是革命的积极份子,更尽量的吸收到党里面来,不断的加以提拔,大胆地将他们捧上统治阶级的宝座。因此,这一批鸡鸣 狗盗、好吃懒做的坏蛋,便一跃而为新统治阶级了。他们大多数成为苏维埃地方政府的重要人物,或农会工会的主席。一旦掌握了政权,或领导着民众组织,他们当 然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了。(《回忆录》下卷,页566)
 龚氏用的是常识语言,其中会有明显的道德谴责,这一点我们可以置之不论,但他的话正好可以注解伊罗生之说:中共的党并没稳定或一贯的“阶级基 础”。(周鲸文《风暴十年》记所见1950)毛泽东的最重要的成就便在于他善于调动中国社会上各阶层,但特别是农村中的边缘份子。他能在极端艰困的情况 下,反败为胜,最后夺取了“天下”,决不是偶然的、侥幸的。
 但是毛泽东毕竟是二十世纪的人,在二十世纪“打天下”仅仅依赖中国传统型的边缘人还是不够的。尤其是他托身的共产党是直接受莫斯科的共产国际□事 实上是斯大林指挥的;他想取得党的领导权,便不能没有莫斯科的认可。这里必须提到中共党内另一个边缘人的集团:城市中的边缘人,主要包括知识分子和工人。 在这个集团中占领导地位的大都到过法国或俄国,并得到共产国际的信任。陈独秀以后的中共领导人如瞿秋白、李立三、张国焘、王明、秦邦宪、项英、张闻天等人 都是城市边缘人集团中的佼佼者。毛泽东和这个集团则格格不入。所以他自1927至1934年曾有过三次开除中委和八次严重警告的遭遇。怎样驾驭这个城市边 缘人的集团是毛泽东生命第二部曲中的另一大课题。
 1936年西安事变以后,中共中央从荒凉偏僻的保安迁至延安,毛泽东才幵始对城市边缘人集团进行收服的工作。毛泽东深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 理。遵义会议(一九三五年)之后,中共的实权已控制在他的手里了。但是他还需要有合法性□这必须由莫斯科和马列主义来提供。斯大林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 者,这时已不能不默认毛泽东领导中共是既成的事实,尽管他对毛泽东并不信任。一九四九年毛泽东到莫斯科为斯大林祝寿。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是很有趣的。 据当时翻译人的记述:
 斯大林非常激动,对毛主席赞不绝口,说:“伟大,真伟大!你对中国人民的贡献很大,你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我们祝愿你健康!”毛主席回答说:“我 是长期受到打击排挤的人,有话无处说……”毛主席言犹未竟,斯大林却把话接了过去:“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的公理。”(见师哲 “陪同毛泽东访苏”,收在《毛泽东轶事》,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页366)
 毛泽东在城市边缘份子手上所受到的委屈和斯大林赤裸裸的现实主义都在这一简短的对话中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另一方面,中国边缘知识分子也幵始在毛泽东的显赫霸业面前低头了,周恩来在这一方面起了决定性的带头作用。周恩来之于城市边缘人集团,正于毛泽东 之于农村边缘人集团一样,是最为水乳交融的。以前毛泽东所受到的“打击排挤”,周也不能脱干系。(可看张国焘《我的回忆》第3册,页1155-1156; 《龚楚将军回忆录》下卷,页549-550)到了延安时代,周显然已彻底臣服于毛。无论周内心的真实感受是怎样的—我们恐怕是已永远无法知道了—他以身作 则对毛泽东表现无限的忠诚是有着重大的象征意义的;这象征着城市边缘人的力量终于在中共党内降为从属的地位。1937年康生追随王明从莫斯科回到延安之 后,很快地便背弃了王明而改投到毛泽东的门下。这也为边缘知识分子的见风转舵添了一个有力的例证。(可看John Byron &Robert Pack,《The Claws of the Dragon》,New York,1992,Chapter VI)
 也就在同一时期,毛泽东决定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身分出场了。他的《实践论》和《矛盾论》都是在1937 年写成的,毛泽东早年究竟懂得多少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大可讨论的问题,据他自述,1920年他在北京读过《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考茨基的《阶级斗 争》和一本有关社会主义史的中译本。我们可以相信,“阶级斗争”这个观念确是从二十年代起已深深印在他的心中。但无论为何,至少在1927至1937这十 年间,他没有时间和机缘研究马克思主义。所以,1937年是他正式投入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一年。
 我们也不必斤斤计较毛泽东哲学水平的高低。值得指出的是:在延安时代毛泽东不但有枪杆子里面出来的政权,而且也有共产国际默认的党的领导权和马克思主义提供的“新天命论”。这是他第二阶段的三大成就。“『马』上得天下”的条件已完全具备了。
(节选自 余英时:打天下的光棍——毛泽东与中国史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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