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艺术家艾未未和一个雕塑家朋友指挥着一支20至30人的团队,在这里秘密为他政治意味最浓、最私人的计划之一埋头苦干。
他们的任务是,重现艾未未2011年被非法关押时的场景。当时,艾未未被关在一座秘密监狱长达81天,监狱由一支准军事部队看守。今年春天,在中国首都的一处工业区里,六个玻璃纤维立体模型成型了。这些模型的尺寸是实物的二分之一,再现了艾未未作为庞大政府安全机器的一个囚徒所过的时常乏味的生活。
这些模型被悄悄从中国运到了威尼斯,但艾未未不愿具体说明它们是如何被运出去的。从周二开始,它们将在被祖埃卡计划空间(Zuecca Project Space)用作画廊的一座教堂里,与威尼斯双年展(Venice Biennale)同期公开展出,不过它们并不是威尼斯双年展的正式组成部分。
每座模型都装在重达2.5吨的铁箱子里。它们分别是艾未未在睡觉、吃饭、冲澡、接受讯问和坐在马桶上的雕塑,艾未未所有这些活动都是在两名身穿绿色制服的年轻守卫的监视下进行的。艾未未表示,所有细节,哪怕是他穿的蓝色拖鞋和房间墙壁上贴着的白色墙纸,都是根据记忆分毫不差地再现出来的。
这些模型,以及上周被发布在网上的一段充满粗俗语言的音乐视频,是艾未未第一批提到自己被关押一事的作品。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前不久的一个上午,艾未未在他位于北京北部的工作室里接受采访时说,自己的目标很简单:“让人们清楚地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他的工作室也是他的家。一名助手用iPad向来访者展示那些模型的照片。一只被剃了毛的猫则在旁边轻轻地走来走去,看上去有点孤独的样子。
56岁的艾未未还有一件作品在祖埃卡计划空间展出,那是对2008年四川地震的评论。同时,他在威尼斯还有一件概念性更强的作品,使用了800只木凳。艾未未说,他试图建造一个“怪兽般鲜活”却又“完全失调的”的“庞大建筑”。那件作品威尼斯双年展德国馆策展人选入一场群展,但为了象征德法两国之间的关系,展览将在法国馆展出。自1999年初次亮相后,这是艾未未的作品首度出现在威尼斯双年展上。
“中国仍然处在持续的战乱中,个体的本性,包括人的想象力、好奇心、积极性和梦想,都在被摧残,”艾未未说,“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头脑在这种虚假的意识形态控制中已经废了。即便那些正在用这种控制来维持权力或稳定的人,也知道它完全是假的。”
艾未未对共产党的恶语相向让他成了中国艺术界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西方对艾未未的关注,以及他偶尔对其他一些中国人的斥责,让许多艺术家充满怨恨。艾未未斥责的人中包括他以前的朋友,那些人不愿和他一样拒绝向共产党妥协的人。
西方评论界对他最近的艺术作品反应不一:2010年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展出的葵花籽广受好评,但2012年在华盛顿赫什霍恩博物馆(Hirshhorn Museum)的回顾展则引起了褒贬不一的评论。
“政治艺术还依然能是好的艺术吗?”艾未未说,“那些问题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了。人们不习惯把艺术同日常斗争联系起来,更愿意用高雅美学,或所谓高雅美学,试图把人类的感情同现实世界分离开来,或是净化它们。”
威尼斯那件同地震有关的作品就完全是建立在艾未未之前的政治批判上的。而在赫什霍恩博物馆的展览上,艾未未的一件名为《直》(Straight)的作品由一堆钢筋组成。他从地震现场收集到了这些钢筋,然后又把它们弄直。在威尼斯,艾未未又在展出一堆钢筋,不过这些钢筋在重量上增加了一倍,总计达90吨。
同之前一样,这件作品意在抨击中国的腐败如何造就了全国各地的豆腐渣工程,进而导致地震中生命的逝去。在四川地震中,近9万人丧生或失踪,其中包括5000多个孩子,他们是在学校倒塌时遇难的。
“提醒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艾未未说,“直到今天,他们都从未回答过我们的问题。”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llens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馆长田霏宇(Philip Tinari)表示,总体上,“在被关押后的这几年里,未未一直在寻找一种用艺术讨论社会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依然要以艺术的形式表现和发挥作用。”他说,从四川收集到的钢筋就是“一个他在明显政治化和纯形式之间寻找中间道路的极好例子”。
名为《神圣》(S.A.C.R.E.D)的这六个模型的个人色彩更浓。自从两年前获释后,艾未未就一直被自己被关押期间的细节,以及同时遭迫害的几个朋好友所受的折磨所困扰。2011年年底,他接受了《纽约时报》的几次长时间访问。在那几次访问中,他描述了关押自己的那个地方的环境和他的日常活动。这些模型里的细节,哪怕是壁纸的颜色,都和他之前的描述相符。
“我肯定这将是一件强有力的作品,”已看过这件作品的照片的艺术史学家、独立策展人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说。“从所有外在表象来看,艾未未好像没有大碍,并且关押后这段时间里他关注的东西没有变,但这件作品表明,他还是需要和那段经历所代表的‘魔鬼’搏斗。”
她补充说,“尽管这件作品可能看上去像是对制度的公开控诉,但毫无疑问,它的个人化元素将让它成为有分量的作品。
官员依然扣留着艾未未的护照,警方有时也会跟着他去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比如滑雪场),但同获释后的第一年相比,艾未未现在有更多自由。他能秘密创作模型、制作音乐视频这一事实,也表明对他的监视放松了。那段音乐视频是由知名电影摄影师杜可风(Christopher Doyle)在一个和关押艾未未的那件牢房同样大小的模型里拍摄的。
艾未未说,自己从被关押一事中挖掘素材进行艺术创作的工作基本快结束了,但还有另外一件作品即将面世。
“我正在写一本书,”他说,“已经完成了80%。我有这样一项可怕的责任:我得记录下每一个愚蠢的细节,这件事非常枯燥,非常无聊,而且对我而言,也很恐怖。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要用两年时间来完成这本书的原因。每次我一坐下,便会有一番斗争:‘我为什么必须写下来?’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一项义务。”
from 纽约时报中文网 国际纵览 http://cn.nytim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