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6 December 2012

張倩燁:台灣對中華文化應有承擔——專訪龍應台

亞洲週刊 7-12-2012

台灣保持中華文化溫柔敦厚的傳統,也非常懂得中國大陸從一九四九年以來所受到的傷害和疼痛。要怎樣讓中國大陸更有自信的把文明、文化當作最重要的任務,台灣應該有所承擔。

在訪港六天裏,龍應台常常試著以個人小磘事來闡釋宏大的國族話題。在一次與香港記者的茶敘中,她說,每被問及此類話題,她腦中浮現出的景象,都是她在異國他鄉見到過的一堵牆,牆中嵌著漂泊他鄉的海外華人的墳墓。這堵牆的方向,面向中國。

或 許是囿於官員的身份,她對「中華文化」、「民族命運」等嚴肅的宏大磘事難以做籠統回答,但她仍以一位久經文化浸淫的官員身份,表達了她對兩岸文化命運的關 切。她認為,台灣應對大陸的文化命運有所承擔。同時也表達了自己願以官員身份訪問大陸的善意,希望兩岸能夠「面對面」的真誠對望,達成互信與共識。

身為中華民國首任文化部長,對自己的這份工作有怎樣的期許?

文 化部是一個全新的部,所以我做的工作是一個打基礎的工作。我自己覺得對自己最大的挑戰是把基礎打好。這個基礎是文化的法治與規範。還有最重要的,文化部的 文官的品質,怎揦樣可以建立得比較成熟比較健全。我們民主制度裏頭,每四年一選,一轉眼又換一個執政黨,又換一個總統,又換一個部長,它會變來變去,會不 斷把前面的基礎換掉,那你就永遠從零開始,永遠原地踏步。所以我對我自己比較深的希望是,到底怎揦樣能讓文官的素質提高。如果文化部的文官是比較有定見、 有眼光,隨便部長怎揦換,它還是可以有永續性、一步一步往前走。

你在港大演講中講到台灣文化部正在做的事:支持獨立書店、讓農村孩子也享受平等的文化機會。大陸也存在類似的問題。能否分享一下,作為一位官員,掌管著納稅人的稅金,你怎樣處理資源分配的優先次序問題?

其 實一個公民社會,還是以民意為依歸的。民意對我這個文化決策者而言,就包含藝術界,比如電影界,它的聲音會出來。它會告訴你,我們要什揦政策。我們的電影 產業才會發展。在一個開放的、民主運作的社會裏,各個階層、包括精英的、草根的,比如社區或代表身心障礙的團體都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同時跟你爭取資源,所 以就變成一方面你作為資源的分配者,你要聽見這些聲音,但是你又必須有定見,因為不可能雨露均霑,所以必須有一種專業,就是說你的國家整體發展有一個優先 次序的問題。最根本的對於文化決策者,我覺得是你對於國民的責任大概是第一優先。我一定是看長遠的,在台灣,一代又一代要長大的孩子們,他們的文化環境、 他能夠得到的文化的培育,我們創造了多少,因為那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東西。

一個文化部,文化決策者,我覺得很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認識到,你 的任務是什揦。你的任務並不是把國家以及政府變成舞台上的主角,你不是主角,你是那個燈光沒有照到的地方的那個搭舞台的人,你是要負責看資源,有多少資源 要放在燈光上,有哪些資源要放在舞台的布置,哪些資源要放在讓藝術家在上台之前吃得飽飽的。你要負責的是:人民、山區裏頭的孩子、畫畫的人、唱歌的人、作 曲的人、寫書的人。是你把他安排好了,搭出了舞台,燈光也打好了,然後讓他們上台,被大家看見,被大家欣賞,然後給人們帶來幸福感。

所以,文化官員,如果自己變成那一個用資源來服務自己的人,來完成自己,而不是自己去服務這個社會的話,那就不該有文化部的存在,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你多次提到台灣的民主制度,它是否已經是台灣的一個文化品牌?尤其對大陸來說。

那 當然。台灣有兩個品牌,一個是它的公民社會,它是一個品牌,華文世界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第二個品牌是它傳統文化跟現代的有機的接軌跟糅合還做得不錯,這也 是一個很難得做大的品牌。這兩個品牌是讓台灣雖然有很多的缺點,很多做得不夠好,可是這一路走來,能夠有這兩個品牌,還真是得來不易。

這兩個品牌現在在大陸賣得很好,這幾年大陸有一股「民國熱」,你怎麼看?

這 個一方面是真的,一方面是假的。它真的部分是,台灣確實是從一九四九年,歷史的分流方式,它是把中華文化的比較溫柔敦厚的傳統幾乎是原封不動地搬到台灣 來。可是我覺得一九四九還不是它的起點,你幾乎應該推回到一九一九(五四運動),在一九一九的辯論裏頭,就已經分了比較極端的激進派跟溫和派。台灣是從一 九一九的文化的溫和派, 一路走到一九四九,一路走到台灣來了,所以它就保存了一個比較溫柔敦厚的傳統。可是,我不認為台灣就是民國,也不要過度美化民國,它本身那時候有非常非常 多的問題。而且如果你看到的台灣,你喜歡它的話,它所呈現的並不是單一的、傳統的中國文化。抱歉哦,它融合了相當程度的日本文化,而且如果你喜歡它的彬彬 有禮、它的從容不迫的態度,這跟台灣過去幾十年來好不容易發展出來的公民社會的品質,關係才是最深的。所以它真正的魅力,不能把它解釋為傳統的中華文化。 它應該是一部分的傳統中華文化、結合了相當現代的公民社會的品質,這個不是民國時期的東西。

儘管大陸正在實現所謂的「大國崛起」,經濟上強大,但現在看來,台灣在文化上相對大陸,更是一個強者。台灣在文化上應對華文世界、或者說中華民族的文化命運是否應有所承擔?

我 覺得台灣人應該要有所承擔,要自我期許,雖然台灣很小。我不太願意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出發,民族主義對我不太有吸引力。我反而是覺得台灣人對於中國大陸的進 步,尤其是大陸的文明的進步,是應該有一些承擔的。你就很自私地說,台灣人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自己的文明得以持續發展,台灣需要穩定。台灣的穩定跟海峽 的穩定太有關係了。海峽的穩定跟中國的發展太有關係了。如果說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作為全球的一分子的話,全球的命運都是在一起的,台灣人要有一個認識,世 界穩定非常重要,世界的穩定跟中國的穩定很有關係,中國的穩定直接影響到台灣本身的禍跟福。

台灣有一個角度是對於中國的文明跟發展可以有 所貢獻,就是你跟中國大陸同一個語言,同一個文化脈絡,你非常懂得它的情感,你也非常懂得大陸從一九四九年以來,它受到傷害的地方、它疼痛的地方、它到現 在還沒有面對的傷口,台灣人可能比別人認識得更清楚。因為認識得清楚、了解得深刻,台灣人怎揦樣讓大陸更有自信的把文明、文化當作它的最重要的任務,台灣 人其實是應該有所承擔的。

你把香港比作逃生門,那台灣會是這個逃生的歸宿嗎?或者說,怎樣在這樣一個文化框架內界定台灣的角色和大陸的角色?

我 說香港在歷史上一直是個逃生門,舉的例子是從太平天國到辛亥革命。中國一有戰亂、不穩定,它就是一個逃生門。但台灣跟香港不一樣。逃生門的意思是,幾百萬 人從上海從廣東逃到香港來,有能力的人繼續往外逃,逃到澳洲、逃到加拿大、逃到美國去。也因為它是一個逃生門,它同時又是一個跳板。跟台灣不一樣的是,福 建沿海的人從四百年前逐漸逃生到台灣的時候,是落地生根,比較不會逃到別的地方,這就造成了兩地的差別:一個就生根了,絲瓜就種下開花了,另一個到現在都 在尋找開花的地方。

兩岸的官方是否有可能在推廣中華文化領域合作?

當我們兩邊的文化跟制度上都有很多巨大的不同,包括電影的審批制度,我們沒有,大陸有。在這種問題都沒有解決的時候,要說我們攜手在文化上做些事情,是要先去解決前面的問題。但這是一個我們彼此都要努力的方向。

如果你訪問大陸,第一個想去的地方是哪裏?

以我現在的身份?

對,官員身份。

我 應該先去北京。蔡武部長(中國大陸文化部長)在兩年前來台灣正式的訪問過,所以我是很願意去回訪。就像來香港一樣,跟政府、跟民間有面對面的交流。因為我 覺得什揦都抵擋不住、也比不過面對面的交流。因為只有面對面的交流,你才看得見對方的真誠,而彼此的信任的一點一滴的建立,可能比什揦都重要。沒有面對 面、沒有眼睛的彼此對望,你很難有真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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