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尼玛拉姆,我1990年出生在理塘。”
理塘县位于中国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在传统的西藏康区辖内。小时候,尼玛拉姆觉得自己和周围其她藏族女孩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她的舅舅,丹增德勒仁波切是当地远近闻名的高僧。
尼玛拉姆:“舅舅有两个寺庙。给他钱、给他礼物的老百姓都一个一个排队的。他们很尊重仁波切,也很信任仁波切。仁波切把这些钱专门给那些没有父母的,更穷的。仁波切真的很好。我不是因为他是我的舅舅才这样说的,我心目中的喇嘛就像他那种样子。”
中国民族问题研究学者、作家王力雄曾这样描述这位喇嘛:“那是一位在四川甘孜州雅江县和理塘县一带主持宗教活动的活佛,多做善事,养了六七十个没人养的孤寡老人;给不通车的村子出钱修路,亲自参加施工;他办的学校有一百三十多个学生,都是孤儿、残疾儿童或贫困家庭的儿童,每月花费上万元都由他出,自己的生活却非常简朴。丹增德勒因此得到百姓信任,成了受人爱戴的活佛。”
尼玛拉姆:“我们家有四个兄妹,家里有很多困难,所以我没有去过学校。我10岁那年去过一个学校,那是仁波切办的学校,但是那个学校关门了,中共不让开。自己的学校不能开,要按照他们的意思才能开学校。舅舅每天都说,要读书,要读书,但是我作为他的外甥女,没有去读书,我真的很惭愧。”
12岁那年,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尼玛拉姆的人生:舅舅被抓了。中国政府指控他和另一名藏人策划了成都天府广场爆炸案,造成1人死亡,多人受伤。
长达8个月音信全无后,2002年12月,四川甘孜州中级人民法院以爆炸罪、煽动分裂国家罪判处丹增德勒仁波切死缓,后减为无期徒刑。
尼玛拉姆:“我在想,不可能啊,仁波切连个虫子都不杀,最大的罪过就是杀人,仁波切不会那样做。我想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但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格桑坚赞是设在印度达赖萨拉的西藏人民议会议员。上世纪90年代,他曾在甘孜州统战部工作。
格桑坚赞说,根据中共对待宗教和少数民族上层人士的政策,在当地有很高威望的丹增德勒仁波切被安排做了雅江县政协委员,成了一名统战对象。但是他在当地的很多做法,特别是保护西藏环境,禁止砍伐森林的举动,触及到一些当政者的利益。
十世班禅喇嘛转世灵童风波后,甘孜州当局在当地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运动”,让僧人批判、诋毁达赖喇嘛。丹增德勒仁波切抵制这些运动,更让他与当局的关系越发对立。
格桑坚赞认为,当局最终用一个所谓爆炸案的借口,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把他投入监狱。
年复一年,丹增德勒仁波切被关在四川东部的一个秘密监狱里,与外界几乎隔绝。
尼玛拉姆:“作为仁波切的外甥女,我真的很想去见他,提过很多次要求,但是他们没有答应。不止我个人,我们家乡有很多仁波切的亲戚都提了要求,但是都没有答应,除了我阿妈、大妈和小妈(可以探监)。
去探监的时候仁波切说,我挨了很多打。他们说你是个喇嘛,仁波切,你为什么不显灵啊。你不是说会显灵的嘛!但是我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你们也不能把他们当敌人。
他说,我没有做一点点违反法律的事情,我的案子必须要重新审判。你们请求上面的领导—最高人民法院、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家信访局,都提了要求,但是他们没有答应。”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尼玛拉姆长成了大姑娘。按照当地的风俗,她早早嫁人,生了个女儿,却再没见过舅舅。
2015年,丹增德勒仁波切入狱第13年的一天,家里接到一通电话。
尼玛拉姆:“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妈吃饭的时候,我们理塘的司法局说,你们来局里一趟,有事情告诉你们。我和阿妈去了那里,他们说,说不定明天可以去探望你们的仁波切。我和阿妈说,好,谢谢,为什么你们说得这么突然?他说没关系(没什么),仁波切身体很好。”
7月2日,尼玛拉姆的妈妈和一个姐妹上路了。理塘县到成都600多公里,车程近12个小时。到了成都,上面却迟迟没有发话让她们去探监。
这样一连等了十天。7月12日晚10点左右,监狱突然通知她们,仁波切在当天下午病故了。
尼玛拉姆通过电话从妈妈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尼玛拉姆:“她们说,仁波切被杀死了,仁波切没有了。我想,我是不是听错了?我觉得是不是我在做梦啊。我的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当时我在理塘,告诉了全村的人,仁波切去世了。我们全村的人都哭着去理塘的县上说仁波切是冤枉的。我们老百姓要求把仁波切的遗体给我们。但是他们没有答应。”
上千名雅江县藏人聚集在红龙乡政府抗议,要求解释仁波切的死因。当局派出军警镇压,数十名藏人受伤,当地通讯中断,主要道路也被封闭。
最终当局同意村里派八名代表去见仁波切最后一面,尼玛拉姆的名字却不在列。
尼玛拉姆:“我在想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仁波切的话,我真的很不甘心,命没有我就算了嘛。”
尼玛拉姆化装成病人出了村,奇迹般通过重重盘查,在成都与妈妈会合,又一道去了400多公里外的四川省第三监狱。
她们和数百名藏人一道在监狱门口静坐,要求当局交还仁波切的遗体,依照藏人的葬俗传统安排后事。但是这些要求一概被拒绝,当地官员坚持立即火化遗体,只允许几名亲属与遗体做最后告别。
尼玛拉姆:“我见到舅舅遗体的时候,舅舅的嘴唇是黑色的,之前他的几个徒弟给他换了僧衣。当时他们说仁波切的手指甲是黑色的。他们说仁波切是被用毒的。我听过大人们说,被用毒的人死了以后嘴唇和指甲是黑色的。我在舅舅的脚底下祈了祷,我会给你说出冤情,一定帮你说出你的冤情。”
返乡的途中,7月17日上午,在成都的一间旅馆里,尼玛拉姆和妈妈被理塘公安带走了,因为她们向外界透露了狱中的情况。
尼玛拉姆:“成都的一个律师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情况。我说你能不能来这里一趟,观察一下。我说是不是仁波切被毒死了,为什么我们要求的很多事情他们都没有答应?
开始把我们带到成都的一个飞机场里,然后带到雅安,差不多七八天,然后又来到自己的家乡理塘。他们把我关到一个秘密监狱。”
根据藏人作家唯色的记录,仁波切的遗体被强行火化后,骨灰装在骨灰盒里,交给了四位藏人。就在17日这天晚上,四川省和甘孜州的官员带着很多军警从他们手中抢走了骨灰盒,称上级有关部门要将仁波切的骨灰倒入大渡河。
半个月后,尼玛拉姆从监狱获释,仁波切之死一直缠绕在她心头。她萌生了逃出藏区的念头。目标——达兰萨拉,流亡藏人在印度的聚居地。
尼玛拉姆:“本来我很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我舅舅,我不能去外面,但是仁波切去世了,我在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我想是不是逃到外面以后,获得自由以后,我是不是能做一些事情?想到这些,我就很有勇气,不顾一切想办法跑到那里去。因为那里有我们的领袖,司政洛桑森格。我们藏人有困难的时候就是要告诉领头的。”
对于生活在藏区的普通人来说,即便是去趟拉萨都绝非易事,更不要说穿越冰封的喜马拉雅山到印度了。但是尼玛拉姆动身了,她没有告诉一个家人,也没有和6岁的女儿道别。
尼玛拉姆:“如果我跟她说我走了,她一定很伤心。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我去哪里。”
在一位向导的帮助下,经过半个月的艰难跋涉,尼玛拉姆抵达了达兰萨拉。
尼玛拉姆:“我也不敢相信,这是天意吧,或者是舅舅在安排。
我到了达兰萨拉以后,很自由,很高兴,我见到了很多领导,特别是洛桑森格司政,我可以把仁波切的冤情跟他说。我在藏区时日夜思念的,希望能够有一天见到达赖喇嘛,我见到了。我很开心。
我去了很多国家,也提了好多要求。舅舅不在了,但是舅舅的愿望,舅舅做的事,我告诉全世界人,让他们知道,舅舅被冤枉的事情。
还有我们藏族很多老百姓希望能够有一天见到达赖喇嘛,他们日夜祈祷,不停地等待。因为我们在那里没有机会说,没有哪个领导人理我们,所以我代替他们说,我觉得很开心。”
尼玛拉姆说,她不是一个有远大梦想的人,从没想到有一天会逃离家乡。假如舅舅没有蒙受不白之冤,她还会是那个普普通通、相夫教子的藏族女子。
但是作为一名仁波切的外甥女,她的人生或许注定不会平凡。
尼玛拉姆:“我很高兴这辈子能做丹增德勒仁波切的外甥女,我觉得我很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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