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应该检讨,因为我单纯以为很多事情是不言自明的。比如对事不对人,既然说的是某个事件与现象,又何必点名呢?比如在我看来,从来也没有什么论 敌或论友,发表言论者,无非只有两种人,一种想讨论问题,一种纯粹为发泄。前者可以继续交流,后者只能无视。我有个好(坏?)习惯,就是读者给我的评论、 留言,一般都会看。孔子说:“丘有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网络时代的好处是,你不用做到孔子,这种反馈也是直接的。读者的意见,或多或少都在逼迫我进一 步思考,很多观念是不断修正出来的。在《大家》发表《所谓“新香港人”》以后,遭遇了类似的情况。过了许多天,不如再写一篇文章回应。
首先,我们都要承认语言对我们来说有诸多限制,它既是我们赖以交流的工具,同时也阻碍我们交流,语不达意的情况比比皆是,造成误解和误读。所以,大 抵我是没办法用一两篇文章说清楚“新香港人”这东西。幸运的是,抛砖引玉后,有很多人加入讨论,让问题得以更加清晰。对自己负责任的,自然会尽可能把所有 言论都看一遍,再加以判断。否则,公共空间又有何意义呢?
这些年,我在各种地方写了不少关于香港的文字,我最关心的,还是身份认同的话题。但这个敏感的话题,常常也惹来争议。有朋友在看完《所谓“新香港 人”》后对我说,他本来对香港印象挺好的,但我总是写这样的文章,他要不喜欢香港了。我想说,对啊,距离产生美。如果我们对香港的认识,只停留于她是个遥 远而陌生的地方,是通过官方镜头呈现出的“东方之珠”,那可不是要喜欢她么。
就好像相亲一样的,媒婆大可把女孩子说得天花乱坠,但她真的站到你面前了,她脸上有雀斑,她性格有缺陷,你该怎么办?1922年,胡适在北平平民中 学发表演讲,他说一个人受了教育就好像戴了眼镜。过去近视,所以看不清别人脸上的麻子,现在戴上眼镜看清了,就跟别人说:“你是个麻子脸。”有麻子的人最 不喜欢别人说他,所以就要上来打骂。可是戴上了“眼镜”的人,明明看清了别人脸上的麻子,怎么能够自欺欺人呢?
胡适又说:“若是受了教育,而对于社会仍是处处觉得满意,那就是你的眼镜配错了光了,应该返回去审查一下,重配一副光度合适的才好。”建立在虚幻上的喜欢,和建立在真实上的厌恶,是个人的选择。求真者宁可不善,求善者宁可不真,你能二者得兼吗?
我常常也受惠于读者的反馈。比如,在《所谓“新香港人”》发表后,就有香港的读者提醒我:“你可知道这句‘如果你不认同香港的核心价值,不管你在香 港住了多少年,你都不是香港人’已经被滥用了,不过他们不是指所有人,而是把这个‘你’只限于外地移居者。”对这一点,我是要反思的。
当我说这话时,心中自然是没有把“你”框定为“新香港人”或“旧香港人”。来港十年,实在见过很多在香港出生长大,却够不上“香港人”资格的人。
随便举个例子好了,比如那些对内地游客唱蝗虫歌的人,以及盲目排外的人,就很没有水平。对,香港是自由社会,什么声音都可以表达。我也尊重一部分人 排外的选择,只是我很替他们着急的,因为他们永远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辱骂的那些“新香港人”,到最后可不也会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吗? 可不也会拥有普选权吗?如果他们不做足够的地区工作,不与“新香港人”接触,要怎样保证他们所谓捍卫香港核心价值的愿景得以实现呢?
在他们看来,如我这种内地背景的香港人,就象是背负了“原罪”,是不可能获得救赎的。但是,这样的想法难道不是和放弃治疗同义吗?那集节目播出之 后,他们当然也讨伐我,但我却不想还击,因为从善意的、去诛心论的角度理解,实在觉得,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都是想要捍卫香港核心价值,只是方法不同 而已。
好了,还是说回内地来港的年轻人吧,因为《大家》毕竟是内地的平台,读者主要是内地人,没必要在这里对香港喊话,这样的工作还是留给我在香港的平台 好了。我想要着重说明的一点是,究竟我在《所谓“新香港人”》中所说的,“新香港人”应该去了解香港的政策、政治,是不是像一些人所指责的,是“道德审 判”或者“道德绑架”呢?在我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不是。
实际上,有哪个“新香港人”敢说自己没有去研究过香港的政策、政治?别的且不说,我想问问那些来香港读书的年轻人,在报考香港的大学前,是否要了解 过香港的大学的招生政策呢?来了香港读书以后,然后有机会留在香港工作了,了解到原来有一年时间可以在香港找工作,这些又是不是香港的政策呢?去办理工作 签证,是不是在直接参与香港的政策呢?所以,一边在行了解之实,一边又拒绝承认应该了解,简直是诸多怪事。
然后我猜想有人要说:好吧,我承认自己是了解了政策的,但是对政治这回事,我实在是不愿意碰,政策和政治是两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地的年轻人对“政治”二字要这么恐惧,大抵是因为我们对政治的理解有所出入。
什么是政治?简单讲,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也就是游戏规则。世界上凡是有两个以上的人存在的地方,就有政治。你们要团队合作,谁是队长,谁是成员,什么时候出去干活,什么时候回来汇报工作……这些就是广义上的政治。
我猜想,“新香港人”害怕的肯定不是这层意义上的政治吧?如果连这也害怕的话,那就不要生活了。他们之所以害怕政治,乃是因为把“政治”和“政党” 混为一谈。他们口中不想去关心的那些香港政坛上的泛民、建制派等等,其实都是政党——政治包含政党,政党却不等同于政治。当我说“新香港人”必须要关心政 治的时候,未必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关心政党。
只是,正如我在《所谓“新香港人”》一文中所说,即便你不关心香港的政党,但他们在立法会所产生的决议都会切切实实地影响你,轮不到你不关心。就好 像昂山素季所说:“我想反复强调,请不要认为‘政治和自己无关’。即使你认为政治与己无关,它也会主动找上门来。在家做饭的主妇也在运用政治,因为她必须 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来做饭,一切都是政治。”
“新香港人”另外纠结的一点,是他们搞不清楚为什么来一个地方,而不可以只把这个地方当成谋生的场所。我承认对这一点是不能强求的,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只能表达深深的遗憾,并觉得你只是个法律意义上的香港人(因为你拿了身份证),而不是文化意义上的香港人。
你不能否认,香港目前仍是有其优势的。如果不然,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所谓的“新香港人”,都是一群到香港来借时间,来借空间的人。根据每个人 资质的不同,香港可以帮他们省去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奋斗。但俗话说有借有还,这些人有没有想过拿什么还给香港呢?对香港漠不关心,算怎么回事?
可千万别说香港人也是一样,当年占了内地的便宜,在夹缝中找到机会得以发展云云。没错,过去香港无疑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而且主要是向内 地借的。可是,香港人心怀感恩。香港人过去从内地借来的,自内地改革开放以来就一直在还——去广东等地投资,富豪、平民见内地同胞有难解囊相助,乃至冒着 生命危险积极参与内地的政治、新闻。
香港人对内地的反馈,不是直到现在还在继续吗?东江水不是每天高价卖给香港,用不完的直接倒入大海吗?甚而,即便很多人在嘴巴上骂,特区政府也出了 一些政策来限制,但香港的奶粉不是仍旧满足着内地需求吗?香港的爸爸妈妈不是仍旧为此焦虑吗?太多了,列举不完。我是想问,那么“新香港人”准备还给香港 什么呢?连起码的关心也没有。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吧。而关于“新香港人”这个题目,我想我不会再写文章回应。因为,我真的真的很讨厌“新香港人”这个名词,和讨厌“港漂”的程度不相上下。它的存在,只是又撕裂出多一个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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