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記憶的負擔(二)
文:舒隆慕‧山德(Shlomo Sand)
(續前文)
故事二:兩個「本土」朋友
第 一位馬茂德(故字裡兩位主角都名叫馬茂德,Mahmoud)1945年生於雅法(Jaffa)。1950年代,那裡還有一些阿拉伯人社區,居民仍被允許在 他們土生土長的城市生活,未因戰亂逃亡到加沙。城裡幾乎到處都已被猶太人移民殖民,這位馬茂德就在貧酸的橫街窄卷長大。不像沙崙平原(Sharon Plain)和加利利(Galilee),雅法的巴勒斯坦人口所餘無幾,陷於孤立,城裡剩下太少原來的居民去維持他們獨自的文化,外來的移民社會則既拒絕 參與其中,又拒絕與之融合。
在雅法這個狹小的阿拉伯貧民窟,其中一條出路是以色列共產黨。年少的馬茂德參加它的青年運動,從中認識了年紀 相近的以色列人。運動也讓他學會希伯來語,到處漫遊還不算大的「以色列的土地」。像舒歷克在波蘭一樣,他超越了在阿拉伯人學校受過的基礎教育,研讀恩格斯 與列寧,亦嘗試閱讀世界各地共產主義作家的著作。以色列的青年導師對他青眼有加,而他也向來樂意幫助同志。
馬茂德跟一位比自己小一歲的以 色列男生很要好。他們分享同一個志願,而馬茂德幫他的朋友應對雅法充滿挑戰的街頭生活。他孔武有力讓年少的朋友感覺安全,後者的伶牙俐齒有時也讓馬茂德高 興。他們日漸親密,互訴心事。友人得悉馬茂德夢想被叫作摩西(譯按:Moshe,猶太人常見的男性名字),像其他男生一般被人接納。幾個晚上他們逛街,馬 茂德以摩西之名介紹自己,一些小販和商舖相信了他是猶太人。但他維持不了這個身份多久,總是打回原形為馬茂德。他的尊嚴亦不容許他背棄家人。
馬 茂德身為亞拉伯人也有個好處,就是豁免服兵役。他的朋友卻收到徵兵通知,將他們拆散。1964年一個週末,他們坐在雅法美麗的沙灘上隨意計劃將來。想得天 馬行空,他們決定一旦馬茂德的朋友服完兵役,立即環遊世界,運氣好的話從此不回以色列。為了鞏固這個命運的決定,他們像一對傻小子,小心翼翼地割破手掌相 握,發誓結伴展開偉大旅程。
馬茂德等待那個年輕人為期兩年半以上的兵役結束,朋友歸來卻改變了——墮入愛河,情有所屬,陷入迷惘。他記得 他們的約定,但變得猶豫。他對特拉維夫的活力著迷,那裡滿載難以抵擋的誘惑。馬茂德耐心守候,最終不得不承認友人對以色列各種刺激已經不能自拔。於是他放 棄了,儲夠盤川,然後離開。他慢慢橫越歐洲,將以色列拋到背後越來越遠,直至抵達斯德哥爾摩。他苦苦適應瑞典陌生的寒冷和刺眼的白雪,在一間電梯公司當上 了專精安裝電梯的師傅。
縱是身處北國悠長寒冬,他還是夢縈雅法。到了想結婚的時候,他回到從前的家鄉,但歷史在他三歲時已決定了那裡不再 屬於他。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子帶回瑞典,跟她在那邊成家立室。某程度上這位巴勒斯坦人成了北歐人,他的孩子們說著瑞典語長大,教母親學習他們的母語。很久 很久以前,馬茂德已不再渴望他的名字是摩西。
1941年,另一位馬茂德在鄰近阿卡(Acre)的一條小小村莊出生,現在那兒一早 滅絕了。1948年,他一家人為避戰火逃到黎巴嫩,淪為難民,出生地被夷平。一條興旺的猶太人村落從廢墟上升起。戰後一年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馬茂德一家 悄悄闖過邊境回來,前往在加利利一條叫賈迪達(Jadida)的村莊,投靠那裡的親戚。就這樣,馬茂德也被包含在多年來被歸類為「不存在的存在者」的人 ——留在自己出生的國家、卻喪失家園的難民。第二位馬茂德是個有著夢幻天賦的孩子,辯才與想像力令師長朋友為之驚歎。正如第一位馬茂德,他加入共產黨,旋 即成為它有名的記者和詩人。那時候海法是以色列境內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並處的最大都市,他移居至此,遇上以色列的青年男女,詩作聲名漸著。1964年他大膽 寫下《身份證》一詩,振奮了以色列內外一整代的阿拉伯青年。詩中藉驕傲地挑戰以色列內政部官員開首:
寫下來!
我是個阿拉伯人
我的身分證號碼是五萬
我有八個孩子
第九個將在夏季之後出生
你會生氣嗎?
以色列強制土生土長的非猶太裔公民攜帶身分證,上面不是將他們的國籍列為以色列人或巴勒斯坦人,而是阿拉伯人。弔詭地,以色列不單成為了世上罕有地承認加泰羅尼亞國籍的國家,也成了承認阿拉伯國籍的國家。詩人富含遠見,預視了非猶太裔公民的增長會導致官僚和政客坐立不安。
馬 茂德很快被標籤為煽動者。1960年代,以色列畏懼詩人更甚於殉道者(shaheed)。他再三遭扣押,軟禁在家,在靜止期沒有警方許可不准離開海法。面 對檢控與限制,他以堅忍的而非詩意的態度保持冷靜,朋友遠道來到他在海法的拿迪‧尼斯拿士(Wadi Nisnas)一帶的斗室拜候,也讓他感到安慰。
在那些遠來的伙伴之中,有一個是來自雅法的年輕共產主義者。這位同志不諳阿拉伯文,但馬茂德詩作的希伯來文譯本燃起他的想像,提起筆桿寫作。每逢軍中休假,他常到海法探望詩人。兩人的對談不獨讓他在掙扎當中更具信心,同時也制止了他寫下媚俗的詩句。
1967年末,年輕人再次來臨海法。在攻佔東耶路撒冷一役,他必須向敵人開槍,恐嚇居民。以色列人陶醉於勝利,阿拉伯人鬱鬱於羞辱。馬茂德的年輕朋友心情壞透,渾身沾滿戰爭的惡臭,渴望放棄一切離開國家,但又想跟他仰慕的詩人見上最後一面。
在 聖城戰亂期間,馬茂德被銬上手扣,穿過海法的街道送往監獄。那士兵在他獲釋後跟他見面。他們在窗畔度過無眠酒醉之夜,酒精燃亮了,香菸的煙霧又將它變得暗 澹。詩人嘗試游說年輕仰慕者留下抵抗,而不是遠走他鄉放棄他們共同的家園。士兵傾吐他的絕望,他對勝利情緒瀰漫的厭惡,他對自己灑下無辜者鮮血之土地的疏 離。長夜將盡,他嘔吐得五臟翻騰。待日上三竿,詩人喚醒他,送上前一夜寫的詩作譯文,《夢見白色百合的士兵》:
理解地
正如他告訴我的
那個家
啜著他母親的咖啡
晚上平安歸去
我問他:
那土地呢?
他說:
我不知道
1968 年,一首關於以軍士兵懂得為自己暴行與失控感到悔恨,為參與征服他人土地感到罪咎的詩,被阿拉伯世界視為背叛——這樣一個以色列士兵絕不可能存在。海法的 詩人遭嚴辭斥責,甚至被指跟猶太復國主義者文化勾結。然而這為時不久,他的聲譽繼續增長,迅即成為巴勒斯坦人自豪地抵抗以色列的象徵。
那士兵最後拋下國家,但詩人比他更早離去。他不能再忍受警方以無止境的檢控和騷擾使之窒息。以色列當局迅速廢止了他可商榷的公民資格,他們不會忘記那是以色列境內首個為自己簽發身份證的阿拉伯人,而他本應不被認可擁有任何身份。
詩人周遊列國,名氣一路高漲。最終,在奧斯陸和談短暫的和緩期間,他被准許回到西岸的拉姆安拉居住,但不得進入以色列。只有在一位作家伙伴逝世之際,治安當局才酌情准他回去看看童年成長之地的景貌,不過也僅僅是幾個小時。由於他沒有帶炸彈在身,此後他亦數度被允許入境。
與此同時,士兵在巴黎度過了許多歲月,在它華麗的大街上散步讀書。後來他衰弱了,縱使心存隔閡,他還是不敵對成長之地的鄉愁,回去那片塑造他身份的痛苦地方。他那自稱「猶太人國家」的故鄉高興地接納了他。
至於那位生於斯的叛逆詩人,還有那位曾經夢想成為摩西的朋友——這國家狹窄到無法容納他們。
(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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