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2 October 2011

蔡子強:歷史不是忠奸分明的臉譜(辛亥百年啟示錄.二之二)



蔡子強:歷史不是忠奸分明的臉譜(辛亥百年啟示錄.二之二)
●有人說,中國的史書上造了很多的「神」,也造了很多的「魔」,卻較少用「人」的角度去看待很多歷史人物。

●歷史本來就往往是以「成王敗寇」的手法來寫。在評價辛亥革命中的眾多當事人,無論是慈禧、袁世凱和孫中山等,我們是否也要記起這一點呢?

適逢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最近看了葉曙明所著的《重返辛亥現場》一書,覺得可以向讀者推介。有關此書的讀後感,筆者前幾天在本欄寫過,有關晚清以立憲挽救危局失敗那部分,並指出慈禧和清政府,當年不是如很多人想當然般冥頑不靈,無可救藥,今天想在這裏再寫寫,在這場博弈中的另一方,革命黨人的眾生相。

很多人都想當然的認為,晚清政局是清政府腐敗不堪,冥頑不靈,無可救藥,而相反,另一方卻正大光明,大義凜然,為公為民。套用一句近年流行的政治口號,那是一場「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的最後決戰。但實情又是否如此呢﹖

孫中山的種種爭議

例如那位形象崇高,今天被歌頌成聖人一般的國父孫中山,政治上是否便是沒有爭議和瑕疵呢﹖

其實,近年史家已經對此提出頗多質疑,說得最多的自然是他與日本的關係。他為了要換得日本人出錢幫助革命黨,不惜答允新政府將確保日本在中國的利益。

例如他與日本在1915年2月簽訂《中日盟約》,比起袁世凱於同年5月與日本簽訂那臭名昭彰的《二十一條》,甚至早了3個月,而且內容上亦不遑多讓,在軍事採購、政府人事任用、礦山鐵路治岸航路等課題上,向日本拱手讓上中國的自主權。

又例如,日本在《二十一條》中提出,要把當時操中國重工業命脈、佔清廷鋼鐵生產量九成、在亞洲亦是首屈一指的漢冶萍公司,改為日中合營,當時被中國人怒罵這是要變相吞併中國鋼鐵業。但其實原來早於1912年2月2日,孫中山與左右手黃興,已與日本的森恪,即是那個著名着手分裂中國的日本極右政治人物,簽署協議,同意日中合營。森恪向上司益田孝匯報此事的信件之中譯本,收錄在天津人民出版社於1998出版、俞辛焞所著的《黃興在日活動秘錄》一書內。

分裂國家領土

至於《二十一條》中亦有提到的東北領土問題,亦有說法說孫中山亦曾經不止一次向日本人表示,日本如能援助中國革命,可讓與滿蒙。在上海人民出版社於1990年出版的《孫中山集外集》一書中的第167頁,便有收錄他與森恪的對談紀錄,〈與森恪的談話〉(1912年2月3日),當中便有紀述他以下幾段話:「余等即擬將滿洲委之於日本,以此希求日本援助中國革命」、「日本政府如確能火速提供資金援助,余或黃興中之一人可赴日本會見桂公,就滿洲問題與革命政府之前途,共商大計」。

在《重返辛亥現場》這本書中,一樣也有揭開這位「革命先行者」鮮為人知的一面。

他提到1905年7月30日,當孫中山在日本召開一次中國同盟會的籌備大會,慷慨激昂,誓言「驅除韃虜」,全場掌聲雷動時,忽然有人舉手發問:「他日革命告成,先生其為帝王乎﹖抑為民主乎﹖請明以教我﹗」看似一個完全不難答的問題,但出乎意料,孫中山和黃興都沉默不語,要待同盟會章程起草人之一的程家檉出言解圍。孫中山是否真的由始至終,大公無私,心無旁騖的想着民主呢﹖

至於分裂國家領土,也不只限一個東北。早於1900年,當八國聯軍入京,慈禧、光緒倉皇西逃時,孫中山便曾試圖去函說服李鴻章,脫離朝廷獨立,在南京或漢口另立新都。他明確指出:「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與華南人民商議,分割中華帝國的一部分,新建一個共和國。」

革命有時就是蠱惑人心

其實這也罷了,很多革命黨人,遠有比這樣更過分的。例如清末革命書刊中風行海內外,流傳最廣,暢銷100餘萬冊,對散播革命思想有很大貢獻,鄒容所著的《革命軍》一書,開宗明義便如此寫:「掃除數千年種種之專制政體,脫去數千年種種之奴隸性質,誅絕五百萬有奇被毛戴角之滿洲種,洗盡二百六十年殘慘虐酷之大恥辱,使中國大陸成乾淨土……偉大絕倫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鄒容提出以美國為榜樣的立國綱領,當中有19條,當中第2條是不許異種人沾染中國絲毫權利,第5條是驅逐住居中國之滿洲人,或殺以報仇。

正如作者葉曙明所說:「理想目標是美好的,但實現路徑卻很恐怖……靠趕盡殺絕另一個民族建立的政權,決不可能是自由、民主、共和的。」

但或許這對於當時不少的中國人來說,卻最有鼓動的作用,蔣介石不說,就連胡適這類知識分子,也曾為此書一度感動過。畢竟革命,又或者當要號召別人拋頭顱、灑熱血時,往往要把人們原本藏在心底裏,最猙獰的仇恨挖掘出來,蠱惑人心的招數,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或許,以平常人的道德標準來要求亂世梟雄,本來就如緣木求魚,始終,當年是一個以生死相搏,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歷史舞台,也許只有那些摒棄尋常道德標準的人,才有更大的可能成功,又或者生存。

歷史不是非黑即白

近年,我頗為抗拒那些把「革命」等詞彙終日掛在嘴邊的人,那些人可以開口埋口奢言革命,是因為他們對歷史上的革命認識得太少,尤其是當中要付出的高昂、血的代價,對人性的極度扭曲,以及種種出賣和背叛。

所以,未到非必要的最後一刻,不要輕言革命。

近日,總被人問,辛亥革命為後世留下一些什麼的歷史教訓。大家心目中期待的答案,不外乎「民主終歸會戰勝專制獨裁」、「人民力量,浩浩蕩蕩,順之則生,逆之則亡」,又或者「真理必勝、浩氣長存」之類政治正確的套話和陳腔濫調。但如果大家能夠超越那一種簡單臉譜化的邏輯,以及教科書裏那些簡單的結論,而能夠以開闊的胸襟,多一點認識歷史,多一些反思的話,我相信,我們對世情,會多一點覺醒和警惕,尤其是在如今這個非黑即白、強要把每個人歸邊的香港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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