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27 November 2020

【《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由觀影的「痛苦共同體」變成主動紀錄和超越痛苦的「反抗共同體」

《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只是單純看片名,已足以令香港人精神繃緊,更別說真的觀看影片,必定帶來更沉重的心理負擔。

去年 10 月梁繼平曾說過一句震撼香港人心的話:「真正連結香港人的,是痛苦。」當時經歷了 7.21、8.31、10.1 等重大暴力衝突,香港人以為彼此承接的傷痛已經足夠多了,所形成的團結終會帶來改變,卻誰都沒想到緊接而來的是更嚴重的中大戰役、理大圍城……

直至如今街頭運動已經停頓,許多人心灰無力,心理創傷不斷湧現,彷彿「香港人」這個共同體只剩下痛苦可以相濡以沫。受難如此,兩套紀錄片再次重現去年兩宗重大事件,它們除了紀錄真相、挖出我們的回憶和伴隨而來的傷痛外,還可以給予什麼?

這是觀影前我給自己留下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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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終於播完。有人仍然飲泣不斷,有人則把情緒抑壓到現在,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禁不住流下淚來。過去兩小時半的畫面,比我們想像中更不能直視,但又無法迴避,只能一幕幕硬吞下去,直至螢幕上呈現劇終的黑色畫面,這邊廂現實的燈也亮起來,才發現自己仍然平安。倖存,是幸運,也是內疚與痛苦的相互交雜。

第一部《佔領立法會》講述 7.1 當日衝佔立法會的始末經過,紀錄者似乎有意焦聚在勇武與和理非「衝與不衝」的矛盾紛爭。

下午三時多,勇武已準備好用鐵籠車撞擊立法會玻璃門,然而前面擋著一班和理非及立法會議員。這些阻擋者不斷勸阻「不要中計」、「衝佔立法會只會毀掉這場運動」;但勇武接二連三反撃「那麼多年和平抗爭還有用嗎?」、「你們立法會議員做過什麼有用的事?」

阻擋人似乎無力招架回應,於是改為言語想對方好,希望對方不要太衝動害了自己,例如毛姨姨搭著一名貌似年輕人的膊頭,泣說:「暴動罪是十年,是十年,想一想自己的媽媽。」這場面或許能令觀影者動容,但卻無阻於當事人的決心。抗爭者只是直接激昂說早有這份覺悟,「別阻著我!」然後推開前面的議員和市民,正式撞擊立法會。

「懷著同一目標,身處同一時空,卻彼此不能進入對方的世界」,這是今場運動一直磨滅不到的陰影。縱然有「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不分化不割席」,但極限在哪?假如彼此的行動或策略存在不可分解的矛盾,一方必須讓出位置給另一方爬上峰巒,屆時誰該讓位?這些問題一直掩藏在團結的口號之中,也掩藏著對家不斷鎮壓因而無暇深思之下;只是同樣難題一直浮現,直至現在仍未有人能掌握問題徵結作出回應。

這問題亦在當晚警方清場前暴露得更為明顯。 23:50 ,清場前最後十分鐘,四位留守者仍然決心堅守在議事廳,但立法會外的人懷有同樣激昂卻不同的意志:他們要「齊上齊落」,決心要帶四名留守者離開。他們冒著僅餘數分鐘的時間及「暴動」風險走進立法會,強行把四名留守者抬走。「一齊走」、「一齊走」、「一齊走」,這個經典畫面感動了無數香港人,亦成為了後來「手足之情」、「同路人互相保護中」的最強催化劑。但回過頭來細想,這是否不尊重對方的意願?還是有些價值,例如一起生存下來,超越於尊重意願?現在「告暴動」的門檻那麼低,是否會加深當初離開立法會的錯誤?

不只這些問題未得回答。人民佔領立法會本應是香港史上最重大且最具象徵意義的政治歷史事件,但當提起去年運動回顧,往往較少人說起這次行動。為何如此?是因為它沒有 721 那樣挑戰香港人底線、沒有 831 那樣「撕殺」列車市民死亡成謎?沒有理大中大戰役那樣滅絕人性?是因為警民衝突不多?發生得太早?還是其他原因?

今日我們重看《佔領立法會》,又能否重新賦予當時行動的政治意義?當日立法會內宣讀的誓言、「寫上」的大字,我們今天又該如何理解?它們只是部分抗爭者的一廂情願,還是大家也曾經有這份想望和決心?尤其是把事件對照早前的立法會去留問題,甚至過往一年多圍繞「議會戰線」的諸多爭議,它又會為我們未來帶來什麼啟示?

《佔領立法會》留存了很多熟悉的畫面,但亦留下了更多陌生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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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圍城》。它所紀錄的一切,對很多香港人來說,是切膚之痛,是不忍卒睹。縱然一個簡單畫面,牆上寥寥數字,或留守者的一句話,亦能牽動出我們最大的情緒。無法,這場戰役實在太戰蠻、太非人性,結局也太慘烈,彷彿它在我們的心中只留下烈火、槍聲、疲倦、混亂、絕望和傷痛,沒有其他。

但,真的只有這些嗎?

《理大圍城》的敘事時間由 11.11 示威者在理大外堵塞紅隧開始。當時抗爭者仍然氣勢盛旺,設置多個防線,能夠應對警察衝撃。但情況很快急轉直下,警方開始派出大量防暴包圍理大。 11.17 警方已圍得理大水洩不通,只要有學生或市民試圖走出理大,就會遭受各種非實彈攻撃。警方更高調指理大內所有市民不論學生、教師、職員、義務急救員或記者,都是參與「暴動」,並放「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等音樂嘲弄與打擊理大人精神。何其滅絕人性。

留守了近一星期的示威者已相當疲倦。他們承受肉身之苦,亦面對精神轟炸。投降被捕就會淪為十年的階下囚,但屢次突圍又無法成功。不安、恐懼、掙扎、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整個理大。當時外面的人對裡面的情況所知不多,只能靠想像同理,而這部影片正好紀錄了這段經歷,包括留守者的掙扎、想法,以及留守者之間就去留問題的討論爭議,其中有三個場景最令人深刻:

場景之〈一〉: 11.18 當晚理大外聚集大量勇武及和理非意圖衝進理大救援,理大內的人一直留意外面狀況,希望「裡應外合」配合最好時機突圍而出。這基本上是他們最後一次可能成功突圍的機會,但是他們始終無法掌握何時才是最佳時機,並因而爭論不斷。有人不斷指時機未到,必須耐心等待;有人則質疑不斷說時機未到的人是否為「鬼」。雙方互相謾罵,彷彿大家都不信任大家。

場景之〈二〉:11.18 晚,一班中學校長進入理大,希望接中學生出去「投降(登記離開)」。一名似乎是未成年的中學生實在捱不下去,決定跟隨校長離去。但他離開前跟一名留守者相擁相泣。他一邊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雖然我們只是幾天手足,但我永遠都會記得…」,一邊把自己的手套和裝備交給留守的手足。而手足則承接他最後的心意,哭著說「真係唔緊要的,不要說對不起,我明白的」。

場景之〈三〉:當理大愈來愈多人選擇跟這班中學校長離開。有一名疑似中年的留守者向離開的人群吼叫「不要中計」,「跟他們出去只是投降」,「過得了今晚,也未必過得了聽晚」。這令得一名正下樓梯本想跟著離開的學生停了下來,來回望上望落數次,相當猶豫與掙扎,畢竟這是可能影響一生的抉擇,現在卻濃縮在一念之間。實在相當艱難,就連作為觀影者的我事後回望也不懂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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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辛苦。這應該是很多香港人看完影片的反應,但其實它們也沒有我們想像中那樣負面,有兩點很值得我們細嚼反思。

第一,上述提到的三個場景,表面上述說各自不同的故事,但是它們都指向同一元素,那就是香港人的「共生意志」——共同生存、一起走下去的意志。

〈二〉雖分離但彼此理解和祝福平安;〈三〉縱然吼叫得再激動,為的終究是登記離開者日後的安危;〈一〉雖然雙方情緒相當激動,看似大家只為能否成功衝出去,保住自己的生命安危才向對方怒吼,但其實當中一名少女曾吼出了大家的初心:「你地有無諗過出面既人點算?佢地為我地打緊啊。」

沒錯,縱然大家表現得很絕望、很掙扎、很辛苦,面對重重圍困多次無法突圍的困境,但他們一直想著怎樣生存,而且不只為自己生存,亦想保護同伴生存。這份渴求一起生存的慾望和意志,不應該被忽略,更不應該被解讀為絕境下的無奈掙扎。相反,正因為香港人想生存,想一起走下去,才能捱過一關又一關,走到今天。面對極權從來不易,惟有想一起生存的意志才能為我們帶來希望和出路。未來,「一起生存」仍然是香港人的重大課題。

第二,這兩部影片並不像雨傘運動紀錄片,甚至不像很多紀錄片,它們沒有主角。例如《地厚天高》主角是梁天琦,Netflix《黃之鋒》是拍黃之鋒;但這兩部影片皆沒有主角,甚至絕大多數被紀錄者都是蒙上臉打了格。這種敘事角度相當貼近運動的現實一面:沒有大台,大多數人都是無名戰士,或者說,所有人都是這場運動的主角。

當然,無可否認這場運動仍然有人比較在鎂光燈之下;當然,無可否認勇武值得我們最大的尊敬;但其實只要你曾參與過運動,不論在崗位上哪一個位置,哪怕只是看直播傳送一個信息,也不能忽視自己參與的重要性。因為面對極權,真的「一個也不能少」,每個人對極權的反抗和不合作,對同路人的支持和行動,都是積沙成塔逐漸演變成巨大力量。這既是我們去年至今能咬緊牙關走下來的原因,也是我們未來一起繼續走下去的關鍵因素。

這點亦能提醒我們,尤其是觀影後很多人的感受都是認為「很多人(像理大手足)已付出沉重代價,身為倖存者的我們必須承擔這份沉重和責任」。沒錯,倖存者的確有倖存者的責任,但它容易造成沉重的心理負擔,演變成更大無力感,亦有贖罪的意味,缺乏命運自主的能動性。「反抗」的力量不應該是借來的力量、不應是償還或贖罪的力量,而是源自於自己本來就是一份子。

我們可以「承接」他人,但不能「代替」他人,這才能構造真正的主體性和積極性,才能成為「反抗共同體」,而不再是單純的「痛苦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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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也許有人好奇問書生為何可以這樣冷靜對待兩套紀錄片。其實我也有情緒,只是我總是認為,雖然我們不能迴避歷史、逃避真相,但「所有歷史都是當下的歷史」,所有歷史都需要放在今日的語境下思考其意義。香港人已經夠痛苦了,歷史的梳理應該令我們超越痛苦,而不是增添痛苦。

問題是,當歷史真的那麼痛苦,應該如何超越?書生有兩個建議。

第一,當真實太過痛苦時,我們需要重新編造和詮釋事件,亦即是透過虛構寫作的方式,重新賦予事件的意義。典型例子就是《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的主角,把殘酷的人吃人故事重新詮釋成奇幻人對老虎的故事。文學寫作是重大的治療過程,也是我一直有念頭想把反送中重新編寫成隱喻的故事原因之一。不過這是我個人的創作方式,未必適合一般人。

第二個方法則不同。它和第一方法類似,也需要書寫,但虛構成份較低,更多是用自己的視角詮釋和書寫事件。簡言之,我們要知道「自己不但是這場運動的參與者,也可以是紀錄者」,用自己的角度口述、書寫、拍攝、剪攝影片,記下歷史。這樣做不但為運動保留了珍貴的歷史材料,也能為自己的過去和記憶進行整理及梳理。

在這場運動,書生一直留下大量直播影片和相片存檔,亦一直書寫歷史紀錄及回顧。我發現每一次書寫歷史回顧、剪輯影片,都是一場自我梳理和治療的過程。它就像有些心理治療建議「書寫日記」一樣,能令我更認識事件的面貌,也認識自己的角色位置和情緒是什麼。

你呢?你有無試過重整過去一年,自己曾做過什麼,或紀錄在大事件當時在做什麼?即使當時你只是在家中看直播,也會有與人互動、也會有情緒、有想法、有想言說的時候,應該好好記下這些回憶和感受。不一定公開(尤其是為了自身安全),但至少要完成給自己看。在極權湮沒歷史真相的時代,每個人更需要成為歷史的紀錄者,甚至可以像兩部紀錄片的創作者一樣,剪輯一套屬於自己的紀錄片給自己。好好保存。

相信我。你的經歷和感受,同樣無比珍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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