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到有朋友在微信里说,方方《武汉日记》的英文译者白睿文(Michael Berry)的微博被人留言骂得“寸草不生”,甚至“污秽不堪”。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之前还不知道闹的沸沸扬扬的方方日记的英文译者是白睿文。因为我和他不仅认识,有段时间,我们还经常在一起聊天和喝咖啡。只是,那时候他还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UCSB)任教,现在则已经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书了。
2011年底,我在白睿文教授的邀请下到他所在的东亚系作了一年访问学者。我之前和他没见过面,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所以,当我到UCSB他的桌子上堆满了中文书籍墙上还贴着中国电影海报的办公室里见到他时,我还吃了一惊。因为他是74年生的人,比我还小几岁,虽然个头和我差不多,身材也比我魁梧,可是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却让他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大。所以,当他让我像他的朋友们一样叫他“小白”时,我心里倒是很想叫他一声“老白”。而且,我也很难把这个不仅讲着有卷舌音的美国北方英文还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普通话的芝加哥小伙子和那个名为“公子小白”的齐桓公联系在一起。
但随着我们之间交往增多,了解加深,很快我就也开始叫他“小白”了。他每星期都会到学校里来,我们就在一起或者共进午餐,或者一起喝杯咖啡,要不就是在UCSB漂亮的私家海滩边走走。在加州的耀眼的阳光下和蓝色的大海边,我们在一起边走边聊,几乎无话不谈。小白为人很健谈同时也不失幽默,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我问他怎么会学中文,他笑着说自己以前学过音乐,很喜欢爵士乐的,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中文,又喜欢看小说和电影,就改变了自己的专业方向,后来就鬼迷心窍一路学了下去,直到在哥伦比亚大学拿了博士学位来UCSB任教。因为我是南大毕业的,小白还告诉我,他1993年曾在南大做过做过一年的交换生,那时我还在南大中文系读硕士研究生,我们聊起当年南大的生活,感觉关系也亲密了不少。因为南大很小,我们很可能在食堂吃饭时,或者在留学生聚集的南大西苑的“来吧”喝啤酒时隔桌而坐,用王家卫《重庆森林》里一句经典台词讲:我和小白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可是我们却对彼此一无所知,但八年之后,我们却在万里之外的另外一个大学校园里认识了。而且,小白还翻译了我熟悉的南大学长叶兆言的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这更让我们的关系接近了一步。此外,他还翻译了余华的《活着》和王安忆的《长恨歌》等小说,而这几个作家的这几部作品,都可说是他们各自的代表作,经他的妙手,译为英文,成为美国的读者乃至更多的英文读者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窗口,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小白的中文虽然已经很好,可他和我在一起时,也很注意对中文的学习。有次我们一起去海滩边散步,他右脚的鞋子的鞋带开了,他就让我等等,把脚抬起来踩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他要把松开的鞋带再“绑一下”。我听到他的这句话,就顺口对他说,我们好像习惯用的是“系”鞋带而不是“绑”鞋带,他立即向我表示感谢。我也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字师”,随口叫他“小白”时也更自然了。小白很关注中国的文学,也很尊重中国的作家。因为白先勇也在UCSB东亚系任教,所以,小白提起白先勇时,总是以很尊敬的口吻称他“白老师”。而小白也时刻关注中国电影,经常和我一起聊他看过的中国的电影,但遗憾的是,我不研究电影,所以总是不能深入的展开,不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经常呵呵一下,主动换个话题继续和我聊下去。
2012年的年底,我结束访学离开UCSB之前,小白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请我一起吃个饭,为我饯行。可是那几天我因为感冒比较严重,他的身体也不太好,我怕传染他,就谢了谢他的好意,我对他说,他经常来到中国来,肯定会来上海,到时候我们再见面也不迟。没想到,转眼过去了七八年,我们也不曾见面,更没想到的是,我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听到了他的消息。而且还是“骂名”。
所以,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用微博了,昨天还是忍不住找到他的微博看了看,确实那些留言真是有点不堪入目。有的人大概是脑子进了水担心小白不懂中文或者是想秀一下自己的英文,特地用英文写了脏话骂他,我看了几条,感觉的确让人有点“不忍卒读”。
小白曾把他写的研究贾樟柯电影的专著《乡关何处: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送给我,其中谈到《小武》时有一节特别触动了我。小白说在影片结尾,当小偷小武行窃失风被警察抓住后,警察把他用手铐铐在街头的电线杆上时,有很多人围在旁边边看边指指点点,这一幕让他想起了鲁迅的笔下的“看客”。我觉得这个发现一方面表明了小白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了解,另一方面,也说明小白对中国的了解或者对中国人的认识可能一点也不逊于国人,甚至超过很多国人对自己的认识。
鲁迅笔下的“看客”有愚昧无知的,也有饱读中国传统诗书的,但他们却是势利的,当然也是麻木不仁的人,没有是非却还装作自己有是非的人。不过,快一百年过去,进入网络时代后,中国祖传的看客也终于与时俱进,多少有了点进步。鲁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些看客是没有什么文化的沉默的大多数,可现在的看客却不仅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会讲英文之类的外文,并且变得充满自信和正义,乐于用侮辱人的脏话在旁边大声喝彩,还恨不得自己亲自下手去撕打他们不喜欢的人,而那些在网络上向人吐唾沫和喊打喊杀的人就是这样的人。这也让我想起《约翰福音》里,当有人把行淫的女人抓住问耶稣是否应该用石头把她打死的时候,他问这些人和那些看客,“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听到这句话后,那些人和看客们都离去了。这说明那些人和看客还有羞耻之心,但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有人喊这么一嗓子后,是否会有人退下,也许结局是那些人和看客们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和耶稣一起用石头砸死吧。
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我觉得,这与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不无关系。反躬自问,我觉得也自己难辞其咎。或许,在教学的过程中,我们更多的注重了知识的传授,而忽略了对于知识本身的批判和质疑,更缺乏对自己的反思,所以才使得一些学生并不能完全判断是非,走上社会后虽然会讲英文,可却用来骂人。对于这些人,我很愿意再引这也很像我喜欢的《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来提醒自己和那些愿意听一听的人:“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我想,也许我在这些年里教书时,也没能让学生在看到别人眼里的刺时,同时也要想到自己眼里有“梁木”,这应该是我最感到自责的事。
我喜欢的胡适说,“为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看到有那么一些人用那样肮脏的语言和恶意中伤热爱中国文学和电影的白睿文教授,我觉得有必要写下这些话,同时,也希望小白看到后感到温暖,不至于觉得在中国又多了一个他熟悉的沉默的看客。
2020年4月16日匆草于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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