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5 April 2020

沉澱了一個月:別了,蕭景路



「蕭景路」,我們一班《鏗鏘集》編導都習慣稱呼她全名。由上司下屬到後來成為朋友,廿多年來都是這樣稱呼她。尊敬並不是由稱謂而建立,那是多年合作無間,高度互信而來。於我們,「響全朵」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很近但有「一臂之遙」而知所分寸。

「一臂之遙」,這也是她時常對我的提點。她知我拍攝紀錄片總是感情先行,但也明白那是我拍攝時的動力。多年了這習慣不會改,所以就給我這個錦囊。「近」讓我可以深深感受被拍攝者的喜怒哀樂,留一臂空間,讓我能看清楚而不迷失。什麼是好上司,就是不會看死你的弱點,反而處處扶助,要你一步步克服。

當年年少氣盛,每回交上去的稿,發回來總是紅筆處處,不忿氣時就衝去她辦公室討個公道。「蕭景路……」她很少用訓話口吻回敬,總會一一解釋。只有那麼一次我真的「辣㷫」了她,在我們編導辦公的大房,她板起面孔說,「Eric,唔好再同我糾纏的的了了。」說完轉身就走。然後,我回頭望向呆眼看著我的同事們,我傻笑:「她發脾氣啊。」過兩天剪接房看片,我們都是「沒事人」一樣,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信任和相處之道,也是當年「鏗鏘」裡的風氣。她說過,如果我們做編導的連跟上司據理力爭都不敢,你如何面對外面的高官權貴?

她常說,「十隻手指有長短」,團隊裡個個都是性格巨星,主見甚強但又各有長短,若能各司其職,合起來就是一個拳頭,力量之所在。那個年頭,我們面對過 8964 之後,對前景信心崩盤的香港、過渡九七的變幻原是永恒、回歸年的大時代場面、03 年沙士的險象到廿三條立法激起的波濤。03 那年,你選擇離開港台,提早退休。拍攝完 7.1 遊行之後,我們頂住滿身臭汗,在上環那家小店 farewell 她,舉杯多謝之餘,我意識到有這樣的上司為你頂住壓力的快樂日子完了,以後就要靠自己。

我們的採訪常常踩鋼線,故事尖銳的角度總會有得罪人的時候,或者觸踫了權貴的神經。03 年的廿三條特輯,一連三集是同事們一鼓作氣下的製作。7.1 五十萬人遊行,我帶著攝影隊一直在現場,「董建華下台」之聲由日到夜未停過。剪接時,我們用了一段遊行,片段中叫了四次「董建華下台」,結果這四次被時任廣播處長質疑是否太多。什麼叫多?什麼才算合理?蕭景路頂回質疑之後,和我們討論。這種專業討論在過去的日子是家常便飯,我們也是在這種辯論中漸見成熟。能與這樣一位上司工作,讓自己充份發揮,實在是一種福份,也是一種緣。

去年十月,她告訴我病了,電話裡我們都沒有激動情緒,還是以那種「一臂之遙」的態度檢視死亡,思考生命。說說笑笑,我感到她的一點忐忑。香港在「反送中」運動裡動盪不安,大學提早停課了。我第一時間飛過去探她,那個星期我們每天見面吃飯,什麼都聊,就是沒有理會那待在一旁的死神。

那天黃昏,我們來到烈治文市的漁人碼頭,她說很喜歡這裡的寧靜,所以常常來。她在岸邊的一張長凳坐了下來,然後說死後就把骨灰撒在此吧。她眼望得很遠,嘴角微微向上。那一刻,我按下了手機的快門,凝住了那一瞬間。

別了。

(後記:蕭景路女兒會在那長凳上掛上一塊銅板,上面寫住:In our hearts, you will remain until we meet again.)



(標題為編輯改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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