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4 November 2014

对经济预期的争夺战

作者:李宇晖

两个星期前,我曾读过书的UC San Diego的亚太国际事务学院举办了一场关于中国经济是否会在5年内崩溃的辩论比赛。正反双方各有一名教授带领两名学生参与。根据活动的官方网站记载,入 场之前正方(认为会崩溃一方)的支持人数占1/4,到出场时再统计已经升到1/2。因为在那里读过书,我很了解该学院的学生构成,其中对中国感兴趣、长期 学习中文的老外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而这些学生因为其文化审美上(尤其是食文化上)的亲近感,通常对中国抱有很多美好的幻想。但尽管如此,还是有相当一部 分人被辩论改变了观点,开始对中国奇迹产生质疑。这样的结果在几年前是不可想像的,那时候不把中国经济当成全球楷模的人都属于异类了。
这种社会预期的逐渐变化也表现在《华尔街时报》《金融时报》等国际财经媒体开始改变以往的吹捧,发布了很多关于中国经济的悲观论调。各种观点有不同的切入 点,但是众多论者基本上都同意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2009年以来地方政府负债的火箭式增长(全国债务总额已占GDP的2.5倍)以及这些债务极 其可疑的偿还能力。一旦各地最热门的投资项目房地产因为过度供应而价格下跌,可以想像各大银行会陷入怎样的支付危机。而这种危机一旦出现,可能的结果无非 是两种:一是银行破产,部分储户出血(最近政府对存款保险制度不断放风就是一个征兆);另一个就是央行印钞以补助商业银行,容忍人民币大幅贬值。无论哪种 可能,都足以打破中国模式的神话。的确,1989以后很多次看似严重的经济困境,都被当局巧妙地通过牺牲下岗工人、牺牲环境、牺牲拆迁户和失地农民、以及 炒作房价上涨而不断化解,暂时避免了支付危机和超高通胀。但现在的悬念是,这次还能否找到拿来牺牲的政治弱势人群群体?和收入相比极其昂贵的商品房还有多 少炒作升值的空间?
当然,这些问题很难有一个客观的答案。危机之成为危机,就在于其不可预测。苏联解体、阿拉伯之春、中国的89、甚至美国的次贷危机,之前都没有清楚的迹 象,各国学术界也没有发出过准确的预测。虽然理论上这些事迟早会发生,但是对当时的人来说,还是会惊异于其出现之快。泡沫的破裂之所以无法预测,是因为持 有资产的人(包括经济资产也包括政治资产)什么时候退出,本质上是基于一些偶然的原因。即使泡沫膨胀得再明显(如中国今天整片的空置房),投资者也有理由 认为它可能继续膨胀,因而继续持有。只要他们的预期不改变,再大的泡沫也可能维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偶然原因可能会使其中一小批持有者决定退出(比如 更好的投资机会、现金流的突然吃紧等等),从而让泡沫停止膨胀,进而引发更多的人的退出。
也就是说,泡沫何时破裂的争论其实从学理上看并无意义。理论只能告诉你泡沫存在,但无法告诉你泡沫是突然破裂还是缓慢缩小,也无法告诉你泡沫的峰值在什么时间出现。后二者依赖于资产持有者的预期,而预期又依赖于偶然因素。
那么,为什么学术界、媒体、自媒体,还有这么多关于中国经济是否会崩溃的无聊争论呢?我认为,此种争论并不是为了进行学理上的澄清,也不是为了争夺学术上的地位,这种争论的真正目的,在于立场不同的双方争夺观众的经济预期,希望通过预期来影响泡沫维持的时间长短。
持反崩溃论点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自己持有泡沫资产,因而担心别人先于自己逃脱。中国的各种准备移民或者已经移民但在国内有生意的权贵阶层属于此列。但 也有些学者(尤其是国外学者)未必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而是因为他们在价值上不认同泡沫突然破裂而引发的休克疗法,寄希望于中共的缓慢“改革”。后者当然也 意识到了现政权的各种劣迹,但他们终归是对于已经持续了30多年的高增长难以释怀,不愿意面对中国模式就此完结的可能性。
而持崩溃论点的人(比如我),坦率地说,也并不是因为有能力清楚地预测泡沫破裂的时间(没有人能做到),而无非是在价值上不认同中共主导的所谓改革,希望 通过社会疼痛的平均化来唤醒中产对于底层痛苦的知觉,进而推动根本性的政治变革。我们并不认为现有的高增长有任何价值意义上的吸引力,反而其对人权、环 境、文化等多方面的摧毁作用罪孽深重。对我个人来说,中共的执政更是一场审美上的灾难,把十几亿人变成了无激情,连恋爱都不会谈,连儿童片都拍不出来的纯 经济动物。
也就是说,其实你在各种媒介看到的关于泡沫是否会破裂的事实性争论,其背后的真正动机是泡沫该不该破裂的价值性争论。越多人持崩溃论,进而抛售人民币计价 的资产,泡沫就越快破裂;越多人对中共有信心,保留人民币资产,泡沫的破裂就越慢,虽然最终还是会破裂,但是也许可以给当局赢得一些时间。双方都希望通过 自己的言说来改变预期,因为人的主观预期比一切客观因素都更能决定未来经济的走向。泡沫的形成已经无法逆转,但是泡沫破裂的时间和方式仍然可能被社会预期 所影响。
这一点当局认识得很清楚,所以他们才不遗馀力地宣扬经济形式如何一片大好。即使不能最终挽救他们的政权,但至少他们可以避免普通投资者在他们之前出逃,至 少可以把麻烦留给下届政府。但是很多异议人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唱多”“唱衰”之间的立场之争,而是幼稚地用一种纯经济学思维去中立地看待这个问题,甚至 一再哀叹当局的经济控制能力如何之强。其实这哪里是个经济学问题?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关于经济预期的舆论战争。只要是战争就有不确定性,只要有不确定性就 要争夺资产持有者的预期。世界上没有一支力量会在战争之中宣扬“我们必然失败”的论调。
有人曾对我说,你这种观点不像个学者,倒像个政客。这个判断其实也没错,因为相比所谓的“学者”身份,我当然更看重自己在争取自由的道路上是否下足了功夫。
来源:11月14号  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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