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March 2014

蔡子強 - 沉默的罪疚

2014年3月20日

【明報專訊】「歷史將會記下,在社會轉型期,最大的悲劇不是壞人的刺耳叫囂,而是好人的過分沉默。」 (History will have to record that the greatest tragedy of this period of social transition was not the strident clamor of the bad people, but the appalling silence of the good people.)--馬丁路德金

奧斯卡最佳電影《被奪走的12年》

近日,走了去看贏得奧斯卡最佳電影的《被奪走的12年》一片,那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而成的一套電影。

故事背景是19世紀初的美國,當時南方各州實行奴隸制度,而男主角雖然是個黑人,卻較為幸運,住在北方的紐約,是一個自由人,受過良好教育,且拉得一手好的小提琴,還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可謂生活無憂,過着一個中產階級優哉游哉、與世無爭的生活。

但 世事無常,一天卻飛來橫禍,被人口販子綁架到了南方,抹煞掉他自由人的身分,當他是奴隸般販賣。在奴隸主的莊園裏,他與其他黑奴,一起過着悲慘的非人生 活,男的做牛做馬,女的卻更糟,在勞動之餘,還會充當奴隸主的泄慾工具。更甚的是,他們被視作奴隸主的私人財產,奴隸主稍不如意,便把他們肆意鞭打和虐 待,毫不憐惜,絲毫不把他們當作是人。

當面對不公時袖手旁觀

但《被奪走的12年》這齣電影,並不止於停留在批判奴隸制度這個層次,否則的話,我想它不一定可以拿到奧斯卡最佳電影,本片嘗試探討一個更深刻的主題,那就是:當面對身邊種種的不公義時,我們應否保持沉默,明哲保身,袖手旁觀呢?

當男主角失卻自由後,旁邊的黑人對他的第一個忠告,就是要保持低調和沉默,並說這才是生存之道,否則的話,便會惹禍上身。

片 中有一幕讓人印象特別深刻的,就是男主角開罪了一名監工,被後者用繩圈着頸,吊在樹上,只能靠腳尖僅僅踮在泥濘上支撐。監工後來離開現場,這時四周有其他 黑人出出入入,甚至有逗着小孩玩耍的,但卻偏偏都對男主角的困境和掙扎視若無睹,更遑論有人施以援手。最後,只有一個女人,偷偷走上前給他喝上幾口水,但 又急急離開,生怕被人怪罪。

其實男主角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的第二名主人脾氣火爆,動不動便鞭打黑奴發泄,而他只是在旁默不作聲。他知道這名主人色迷心竅,看中其中一名女黑奴,甚至半夜潛入黑奴宿處,把她帶出去外面泄慾,但男主角卻選擇裝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It's my duty」

其 實男主角本來是一個自由人,只是被人口販子綁架,所以如果有人能夠通知他老家的親人和朋友其下落,他們便能拿來證明文件把他營救。於是他試過幾次冒險開 口,請別人施以援手,託人幫他送信,第一次是他的第一名主人,這名主人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一直善待男主角,第二次則是另一名滿口懺悔的管工,但最後他們都 選擇的,不是袖手旁觀,便是索性出賣了他。

到最後,男主角又再次向人開口,那人想了一會,說其實他也很害怕,正當觀眾以為他也會選擇袖手旁觀時,不料那人接着說,但他還是會選擇幫忙,因為:「It's my duty」(這是我的責任)。

那只不過是一個毫不相干的普通人,他之所以幫男主角,沒有大道理,只是平靜的一句:「It's my duty」,只因他認為,路見不平,拒絕沉默,這是每個人作為人理所當然的責任。

12年後,終於獲救返家,這位原本可以從此過回中產階級舒適生活的男主角,卻毅然踏上另一條路,他不單風塵僕僕,到各地演講,以自身經歷來揭示奴隸制度的邪惡,更身體力行,設立了「地下通道」,營救南方的黑奴。為何他要「攞苦來辛」呢?

我想,他那12年血淚斑斑的經歷,讓他學會設身處地的去想,讓他明白到沉默和袖手旁觀的罪疚。如果他返家後,便對南方的一切視若無睹,那麼他又跟當年那些他曾怨恨,不管他死活只是袖手旁觀的人,又有何分別呢?

選擇沉默讓你成了幫兇

美國已故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便曾經多番提醒大家,面對不公時保持沉默的罪疚。他說:

「當一個人接受罪惡,縱然是被動,但他的責任,跟那些主動參與其中的人,其實沒有兩樣。當一個人啞忍罪惡而沒有伸張正義,他就成了幫兇。」

(He who passively accepts evil is as much involved in it as he who helps to perpetrate it. He who accepts evil without protesting against it is really cooperating with it.)

這段說話,不是為片中黑人的遭遇和命運,下了一個最佳的註腳嗎?

馬 丁路德金是史上其中一位討論沉默(silence)最多、最透徹的人權民運領袖,除了在黑人民權問題外,他在越戰這個議題上,也一樣討論到沉默的禍害。他 說本來當國家開戰時,批評戰爭的禍害會被人認為是十分的不智,在拖國家後腿,甚至會反過來影響民權運動,但他卻認為保持沉默是一種背叛(silence is betrayal),堅持要打破沉默。

馬丁路德金論沉默

不錯,挺身而出,是有一定的代價,甚至有一定的風險,但馬丁路德金說:

「當有一天我們對重大事情沉默不語,這便是我們生命枯萎的開始。」

(Our lives begin to end the day we become silent about things that matter.)

當大家面對不公義時過分沉默,只會讓自己的靈魂和道德內涵被掏空,讓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今天我們還能選擇沉默嗎?

今天,香港不公義的事差不多每天接踵發生,港視的牌照風波、新聞業持續受壓、在普選特首問題上中央「大石壓死蟹」……大家的無力感愈來愈重。

社會同時興起一種論調:「政治咁複雜,唔係我們這些普通人掂的﹗」、「我只不過係『女人仔』而已,不要同我講有關政治的問題﹗」、「我討厭政治﹗」…… 於是大家用諸如此類的理由,來為自己眼見不公義時選擇沉默和袖手旁觀,提供了藉口。

今天香港也是處於一個社會轉型的大時代,我們這一輩成長時曾經堅信不疑的核心價值,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衝擊和挑戰。

如果19世紀初的美國南方,那不容你輕易逞強的話,那麼在今天法制尚未完全崩壞的香港,大家又可以選擇沉默和袖手旁觀,拒絕聆聽自己的良知,迴避自己應有的立場嗎?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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