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1/6/2013 刊於《信報》)
以下故事情節,都是真人真事,至於「鬼」是不是真,我不知道,無從判斷。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九七回歸後兩三年,我們一大群朋友在大嶼山度假,忽發奇想,凌晨四點,大夥兒上寶蓮寺聽早課。
今天的寶蓮寺,大雄寶殿在擴建,看不見佛陀,只見到商機。那些年的寶蓮寺,還沒有昂坪衫碌拎,沒有仿古大公廁,沒有昂坪市集,沒有靈猴影院,沒有迎接旅客的大廣場。
凌晨四點,流星劃過彌勒山頭,只有我們幾人的身影;寺外沒有街燈,山中暗夜,傳來呢喃誦經聲,你要在寶蓮寺找到佛陀,大概是這個時候。
同行朋友中,有一位阿黃(化名),四下張望,他盯著樹梢,仰望簷前,說:「很多人啊。」
除了我們幾個,我看不見任何人。
阿黃繼續遊目四顧,從他眼神估算,寺院門前,廣場半空中,似乎都擠得滿滿的。他還凝望著前方的空氣,有如見到熟朋友。他告訴我們:「很多遊魂野鬼,都來聽經。」
「哦。」我們輕聲回話,繼續聽經。
阿黃的故事,我們都聽慣了,既無從肯定亦難以否定;他說他能通靈,平日逛街也有很多亡靈找他幫忙,阿黃來者不拒。有一次,我們剛走進度假屋,他凝望牆角。
「又怎麼了。」我問。
「土地公公很慘。度假屋少人到,又無人供奉,土地公很瘦。」阿黃說。記者的職責是問問題:每間屋都有土地公公嗎?他說:是的,每間都有。我又問:香港那麼多住宅單位,每間都有,豈非很多土地公?阿黃說:是的,好多。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我們聽完早課誦經就離開;那些看不見觸不著無影無蹤的聽經群眾,早已拋諸腦後。
當年昂坪巴士站旁的空地上,有一個巨鼎,此鼎大有來頭,名叫「回歸寶鼎」。九七回歸時有兩大「寶物」,其一是中央贈送的金紫荊雕塑,安放於灣仔會展海旁,是內地遊客必定朝拜的景點,彰顯「收回香港一雪百年恥辱」的聖物。
另一件以香港各界人士名義鑄造的「回歸寶鼎」,卻冷冷清清,置於離島的昂坪山頭。此鼎於九七回歸前夕運抵香港,碼頭落貨時撞斷一足;華夏傳統,鼎乃神器,象徵國之威權。《易經》有云,鼎折足乃凶兆;故斷足之回歸寶鼎,立即遣返,重修後無聲無息,放於寶蓮寺門前。
回歸寶鼎連基座,大概有兩個人的高度,黑壓壓、孤零零,偌大的空地中,有點淒清。阿黃二話不說,朝著寶鼎慢慢走。
阿黃凝望著回歸寶鼎,我凝望著阿黃。良久,阿黃終於輕輕呼了一口氣。
我盯著阿黃,等待他報告。
「鼎上,黏著一個人。」他說:「在鑄造廠遇意外。」「從大陸,附在鼎上,流落香港。」「他希望我能幫忙,送他回鄉。」
回歸寶鼎,暗夜中沉默,我看不見任何東西。
後來,聽說阿黃做了法事,把寶鼎上的遊魂送回家鄉。今天,寶鼎移到天壇大佛的長梯底,鼎的基座刻了一本「基本法」,被一個香油錢箱牢牢遮住。每次行山路過,我都會帶朋友來探望寶鼎,說說回歸軼事。灣仔那「盛放的紫荊」金光燦爛自我催眠超現實;回歸寶鼎命途坎坷詭異悽戚更警世。
我深信,阿黃沒騙我們,他真心相信他見到滿街遊魂,但我不能肯定他真的見鬼,其實我也不知道何謂「真」的鬼魂,也不知道回歸寶鼎上那幽靈,是否存在過,是否送走了,是否陰魂未散。
想起寶鼎故事,因為回歸的幽靈又近。每年七月一日,本是回歸慶祝,卻詭譎地演變成群眾聲討抗議日。十六年來,人心不歸,而且愈走愈遠;中央領導多次回歸慶典出巡香港,卻不敢多坐一會,恐顏面無存,七一升旗後匆匆離港無眼睇。
是年七一,變本加厲,牛鬼蛇神,統統出動。是屆政府,說好帶摺凳聽民意都是公關權宜計,不能凝聚人心,卻不反躬自省,只得施以利誘,一面說「香港營」一面集公權之力、聚巨富之財搞分化。著數優惠加碼大贈送,特價音樂會軟攻勢收買年輕人,全部蛇齋餅糉變奏,皆特選七一遊行同一時間對著幹;權貴虛怯,心裡有鬼,這鬼,是真的。
(七月一日.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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