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加拿大《國家郵報》今年 10 月報道,加拿大政府今年 2 月對香港人放寬工作簽證門檻後,首四個月就接獲 3,481 宗申請。今年 1 至 7 月,透過一般途徑申請加拿大永久居留權的香港人有 1,219 人。截至今年 6 月,有 30 名港人正等待加拿大政府審批難民資格申請。
「講真呢度幾好,幾多華人,我喺度食到香港嘅嘢仲多過喺香港。」電視電台節目主持人彭晴今年 9 月辭掉 NOW TV 工作後,遠飛 12,500 公里到多倫多。人們都以為她移民了,她說還在猶豫,因為她想再給香港一個機會。
即使已決心長留加拿大的人,也不見得對香港沒有留戀。前中大學生會會長周豎峰今年 1 月收到「中間人」的威嚇後,決定與妻子登上離港的航機。但身在自由國土的九個月來,他仍走不出前塵:「你要我走返出嚟展開新生,我做唔到。」 (系列三之一:加拿大篇)
與周豎峰相約在麗晶廣場二樓,這裡與香港一般的美食廣場沒有分別,周圍的人都在說著廣東話或普通話,小吃攤賣的都是雞蛋仔、肥牛米線、乾炒牛河、凍檸茶 — 有一剎那恍神,以為自己仍然身處香港,但其實這裡是溫哥華本拿比(Burnaby)的一個華人市場。
今年 3 月 25 日,周豎峰倉促登上飛機,飛越一萬公里,來到加拿大。疫情下多國持續鎖國,他沒有太多可選擇的目的地,加上太太本來正在溫哥華讀書,所以他就決定來溫哥華,並隨本身屬加籍的太太申請入籍。等待了快九個月,他仍未收到加拿大領事館的回覆,因此一直未能正式工作。像在香港時一樣,他繼續接不同寫作的工作,為香港雜誌寫稿,也為一些台灣組織撰寫香港研究的學術文章,但仍是不足以維生,只能一直靠積蓄度日。
早就作好流亡準備
生活雖然較以前拮据,但他過得比在香港時輕鬆。加拿大畢竟也是一個移民國家,香港文化隨處可見,來了不久,他很快也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他每天除了為報讀碩士課程做好準備以外,就是鑽研不同的新菜式,他喜歡為太太和朋友下廚。最近,他更領養了一隻只有三隻腳的小狗,改名 Tripod,一家三口不時出外散步,算是挺寫意。
周豎峰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離開香港。自 2012 年反國教運動起,他在朋友邀請下擔任學民思潮的義工,自此他踏足社運圈,持續參與香港民主運動。到了 2014 年升讀大學,未幾發生雨傘運動,他從中大中文系轉到政政系; 16 年成立「星火」,擔任中大學生會會長,成為學界本土派的代表。畢業後,熱愛寫作的他退居幕後,出任議員助理,做代筆,在不同平台發表政論文章。至 19 年反送中運動爆發,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可以預見的歷史進程。身邊的戰友早在魚蛋革命後或流亡、或坐監,他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自己可能也有著類似的命運。
但政權的打壓,還是來得比他想像中快。去年,十七區區議會舉辦聯合會議,後通過成立「香港公民議政平台」,周竪峰擔任籌委會秘書。但在平台成立前夕,平台被《大公報》及《文匯報》批評企圖成立「在野影子議會」,或違《國安法》,又被民政事務局局長徐英偉指違法。
今年 1 月,政府以「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名大舉拘捕參加民主派初選的人士,連提供技術支援的民主動力都不能倖免。2月底,有中間人接觸周豎峰,語帶威脅地想要調查民主動力的內幕消息,實則想他「篤灰」,他斷言拒絕。當時正好是初選案提堂,他連續幾天到法院旁聽,難忘譚文豪在庭上陳詞時,說著自己熱愛的家庭和工作,哭得聲嘶力竭。他開始在去留之間思考,一個月後,決定登上飛機。
至今仍心存內疚
離港九個月,周豎峰至今仍對這個決定存有內疚。「每個人想留低嘅原因不同,有人覺得身土不二;有人覺得呢個係我地方,我要留低先做到嘢,離開咗就冇 stake。我出發點係我覺得我有個責任,過去咁多年,如果有一個學弟妹係因為我講嘅一句嘢而行咗呢條路,令佢有佢要承擔嘅後果,咁我諗我係對佢唔住,呢個 guilt 我係一直都有。」
身在異鄉,他最想念的是他在社運路上一直共同作戰的兄弟,對於正在獄中的,他更感抱歉。「我以前喺香港時成日探監,但依家 honestly,我只係寫過一、兩次信。呢個係好 soul searching 嘅行為,你唔只係要面對佢哋,你都要面對你自己。咁其實係好痛苦,有幾次揸住枝筆想寫但都寫唔到。」但理性判斷來說,周豎峰堅信他離開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唔敢高估我精神上嘅韌力。我當我好偉大,肯坐監,但如果我一日 break 咗,我篤灰,帶嚟嘅傷害會更大;加上又結咗婚,會諗另一半會點。」
周豎峰和他的愛犬 Tripod。
在地球另一端的溫哥華,儼如一個與世無爭的平靜國度,與水深火熱的香港截然不同。但即使離開,周豎峰仍繼續密切關心香港事態。「有人會話,你離開咗香港,個根就離開咗,你就掕唔返架啦,你同香港永遠都有距離,某程度上我同意,我諗呢個係所有離開香港嘅人都會面對嘅難題。但對我嚟講,keep 住呢團火係件好自然嘅事。由我 15 歲開始反國教,到我依家25 歲,當你投放咗十年嘅 prime time 喺呢件事上,你要我走返出嚟展開新生,我做唔到。我唔敢講我未來一定唔會變,但我諗我個終極關懷同依歸都係會講返香港。」周豎峰說。
這九個月,周豎峰繼續寫作。身在自由之境,擺脫了白色恐佈的制肘後,他自覺抉擇的空間比以前多了。「寫字嘅人最怕冇咗自由,《國安法》後,我幫人代筆,我要諗好多嘢,因為出係出佢個名,出事嗰個會係佢唔係我。同時學術上如果你有啲context 唔講得,咁其實篇嘢會係廢。」在這期間,他也低調地與幾位國會議員會面過,討論收容港人的問題。
強化學問 希望幫到香港
但長遠而言,香港人如何在異地繼續推動香港民主運動,仍是周豎峰思索中的問題。不少流散港人在英、美、加、澳、台等國家繼續舉辦聲援香港的遊行集會,他欣賞他們的幹勁,但他質疑其效果。「我哋喺香港搞遊行集會有用,係因為喺香港; 我當你聚晒全溫哥華所有香港人,當然係可以提醒到人,好似悼念六四咁,但跟住點呢?」他亦不同意流散港人在異地搞政治組織甚至參選。「咁你咪即係將人哋地方變做香港殖民地?咁樣係好唔尊重當地人,而且你係應該要 care 埋當地人嘅需要。」
咁你有咩高見?周豎峰無奈笑說:「我冇!我諗到我就係下一個香港政治領袖啦。肯做係好事,但喺呢個離散嘅環境下,比起一嘢衝落去做,你要諗吓以前嗰套搬過嚟 work 唔 work。」正因如此,他決定報讀政治系碩士,研究香港歷史和社會脈絡,以尋求答案。「第一步你強化咗自己嘅學問先,希望幫到香港,就算幫唔到都為未來行動提供知識同理論基礎。你想去說服唔同背景同脈絡嘅人去支持你,你就要講好呢個香港故事,令聽嘅人明白、理解、同情,最後支持我哋,亦令嗰啲抹黑我哋嘅人最後站不住腳。」
周豎峰寄語身在海外的港人都能夠為香港講真話。
遙看著彼岸的香港沉淪,周豎峰仍然熱情滿滿。「絕望同希望相同,都係極為虛妄,咁咪 do your best 囉。再老套啲講,準備咗唔一定有,唔準備就一定冇,係咪?」他最害怕香港人選擇自我放棄,「你話明顯嘅政治抗爭或街頭抗爭要放棄,咁呢個無可避免,但你話精神上都放棄埋,甚至我哋呢班成功逃離去到自由國度嘅人都放棄埋,咁當歷史改變突然出現,咁香港人係咪會坐喺度唔識反應呢?所以我哋一定要 be prepared。」
對於仍然留守的香港人,周豎峰寄語:「仲喺香港嘅一定係要忍辱負重,死捱難捱,見到差佬就好似見到皇軍咁要低頭,係好痛苦。咁講好似好風涼,我都唔知可以講咩,但希望你哋可以頂住,你唔一定要做啲好 explicit 嘅政治行動,但你都可以潛心修練。」流散異地的,他只希望大家能做回一個自由人。「當你講真話唔會再被威脅時,你就嘗試講返真話啦。既然選擇離開,咁如果你依家仲畏首畏尾, 咁有咩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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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晴 9 月重返多倫多
9 月 10 日,彭晴離開了工作 13 年的 NOW 電視台,香港觀眾無法再在香港大氣電波中聽到她的聲音,卻在 Youtube 繼續找到她的蹤跡。自去年起,她開設「彭晴的生活頻道」,似往日在香港電台主持《晨光第一線》一樣,與聽眾分享香港和海外資訊。兩個月前,她飛到多倫多,化身成為旅遊 KOL,帶網友一同遊走洛磯山脈和尼加拉大瀑布;轉眼又化身成地產經紀,帶網友看多倫多樓盤。
彭晴可以成為多倫多「地膽」,不是沒有原因。1989 年 1 月,13 歲的她跟隨父母離開香港,移民加拿大。當時六四事件還未發生,父母決定離開,純粹是為了與在加拿大的親人團聚。她從未去過加拿大,只聽說在外國讀書較輕鬆,所以也沒有抗拒。就這樣,她在多倫多一直待到 97 年。當很多香港人因為香港回歸而急著移民外國時,她卻反其道而行,回流香港。那時北美經濟衰退,大學剛畢業的她一直找不到工作,正好香港多機會,她便又回港了。
回港發展以來,彭晴成為了一個媒體人,在香港電台主持過不少節目,後來又在 NOW 擔任時事節目《時事全方位》的主持人,一做就是 13 年。她很喜歡這份工作,覺得既可以讓自己增進知識,又能為香港普羅大眾發聲。但在 9 月 10 日,她遞上了辭職信。
過去一年,在這風雨飄搖的香港,新聞業一片腥風血雨,不少媒體慘被收編整治,NOW 也不例外。新班子上場後,舊班底已被開刀,後來刀鋒也降臨到彭晴身上。「好傷心,真係好傷心。」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也留不低,「我唔算係一個好尖銳好激進嘅人,有時啲人講起彭晴都唔知佢係點嘅人。我覺得我作為一個主持,我係稱職嘅,因為兩邊意見都喺度,最和稀泥嘅角色就係我做架嘞。我覺得無論建制定泛民,我都招呼得好好架,唔係話同建制好 friend,但我都好尊重佢哋,對佢哋好有禮貌。你話係咪因為有立場,大佬,每個人都有立場,但我好公私分明,我覺得我好溫和,你咁都要郁我?」
同事陸續離去 心灰意冷
面對快要揮下來的屠刀,彭晴心灰意冷,眼見作戰多年的好同事都陸續離去,她決定自動請辭,離開傷心地。同時,她身在多倫多的父親患病,只剩母親獨力照顧,於是她把心一橫,決定飛回多倫多老家,當給自己半年假期。
今次回來,彭晴有如再次認識多倫多。讀書時期,她一邊上學一邊打工,營營役彼,從未認真探索過這個城市,到後來不時回加探親,也是來去匆匆。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多倫多「好多嘢玩」,像家附近的公園,變成了她的跑步徑--每樣從前沒有細味的事物,今天在她眼中都新奇有趣。
彭晴形容,身在異鄉的日子比在香港時候開心得多。
這兩個多月以來,她發現自己比在香港時開心多了。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正是遠離了香港。「過去呢幾年,好多時對好多嘢都好上心,會覺得有冇搞錯,成日喊喊喊,但依家我唔使日日睇到新聞。雖然我依家都有睇香港新聞,唔會畀自己變成港豬或加豬,但至少我唔使好似以前咁 newsroom 收到咁多嘢。我覺得少睇少見,唔好咁上心嘅話,我個人係平和開心咗。」
放鬆心情之餘,她這次回來也是想要探索在加拿大定居的可能性:「我覺得我好 adaptable, 我喺邊度開心,咪去邊度囉。如果一個地方成日都令到你誠惶誠恐,擔驚受怕,聽日我又唔知會發生咩事,你都唔會想喺呢個地方住得耐啦, 你都會想搵個生活得舒服嘅地方啦,做人係咁簡單之嘛。」
數月後返港再作打算
朋友都勸說她索性繼續留在加拿大,擔心她回港會因為過往的新聞工作而被秋後算帳。但彭晴還是未能下定決心移民,一來因為香港還有她和先生的家人,二來因為香港始終是自己的根。「講真呢度幾好,幾多華人,我喺度食到香港嘅嘢仲多過喺香港。但你要我連根拔起,真係一個好艱難嘅決定。」
彭晴仍未決定會否移民,連根拔起畢竟是艱難決定。
彭晴決定在加拿大多待數月,然後再返回香港。心底裡,她始終想再給香港一個機會。「我想再睇吓,到底香港係咪真係唔住得人。黎巴嫩戰亂都有人住啦,咁係咪唔住得?當然香港一定未去到戰亂咁嘅地步,但作為一個喺香港生活咗幾十年嘅人,睇住佢嘅轉變,係好傷心嘅。我都會問自己:咁樣走咗,你啱唔啱?」
關於去與留的問題,彭晴未有最終答案。但香港這個讓她曾流淚不止的城市,仍有讓她留戀的地方。過去她擔任傳媒工作以外,亦會做義務工作,例如為盲人錄製口述影像。「就算我無法再做傳媒工作,但我會諗,我仲有冇嘢可以貢獻呢個社會呢?我有好天真咁諗,希望可以繼續發揮我嘅力量,特別喺香港。」
記者:陳芷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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