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9月25日,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坍了。不久,魯迅寫了一篇文章,題為〈論雷峰塔的倒掉〉(1),穿插民間的白蛇傳故事,借題發揮,批評法海和尚剝奪白蛇娘娘的自由:「和尚本應該只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麼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着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法海為了所謂「降魔伏妖」,還搞出一場荼毒生靈的「水灌金山」,逼得玉皇大帝要出手收拾他,結果法海「逃來逃去,終於逃在蟹殼裏避禍,不敢再出來」。那座壓着白娘娘的雷峰塔倒下了,正標誌着「自由」的最後勝利,故魯迅說,「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諷刺的是,在雷峰塔倒下差不多百年後,那座矗立港大校園24年,提醒大家勿忘「六四屠殺」,一直是「測試香港言論自由的試金石」的國殤之柱,卻在昨天深夜,被校方下令拆毀、肢解並搬離。
國殤之柱的倒掉,意義恰恰跟雷峰塔的倒掉相反,它標誌着自由的淪喪,文明的墮落,野蠻的得勝,舊時代「妖精」的復活——從現代人角度看,真正的妖不是那位尋夫報恩的白娘娘,而是那個打着「除妖」旗幟來作惡的法海。
港大的法海們似乎也覺得這件事見不得光,所以才會選擇更深人靜的時分才偷偷摸摸進行吧?只是把他們比做法海,恐怕也侮辱了法海。法海至少有自由意志,且理直氣壯,但港大校委會拆除國殤之柱,不過是聽命行事,還非得砌詞稱它「日久老化」不可。由行事到言論,哪有一絲知識分子的風骨?
然而不管你假借什麼藉口,誰推倒國殤之柱,誰就注定被歷史釘在恥辱柱上,「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法海用雷峰塔壓住白娘娘,只會令他臭名遠播,為世人所不齒,就像今天國際媒體報道下的港大校方。
今早看了新聞,一時氣悶,忍不住寫了一首小詩評述此事,題為〈冬至後聞人毀拆國殤之柱,愀然口占一絕〉(2),不妨以此詩作結:
殤魂此夜盡吞聲,小柱崩摧大屋傾。
遼鶴空歸無表石,誰言至後一陽生?
注
1 https://bit.ly/3Fp9spg
2 本來不想自己解自己詩,但有些典故或詞義一般人未必懂得,就簡單說明一下吧。
首句「吞聲」有二義,一指不作聲,二指無聲哭泣。這處是一語雙關,意謂國殤柱上/六四死難者的亡魂已無法再「發聲」,此夜被政權「再殺」一次,只能吞聲哭泣。
次句「小柱」也是一語雙關。字面義取自《漢書·李尋傳》:「屋大柱小,可為寒心。唯陛下親求賢士。」以及謝靈運〈隴西行〉:「柱小傾大。」柱,字面義當然指國殤之柱,但《漢書》的「屋大柱小」還有一寓意,是比喻國家重任,需賢良之臣才能肩負,若由小人(小柱)居高位,則必定柱折屋傾。
第三句「遼鶴」,用了《搜神後記》的典故:遼東人丁令威在山上學道成仙,之後化鶴歸遼,立於城門華表柱上,發現城郭依久,但人面全非,於是作詩:「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
第三句「表石」,即丁令威化鶴飛臨的華表柱,是一條指示道路或表示王者納諫的標柱。據《呂氏春秋》說,舜在道路上立「誹謗之木」,讓百姓得以進諫,在木上書寫政治缺失。所以,我寫「表石」除了指遼鶴所立的華表柱,也藉此暗喻古代傳說中那條體現「言論自由」的柱。整句意思是:「舊香港人」若從海外重返家鄉,已找不到那象徵自由的標記了。
末句「一陽生」,指冬至(古人簡稱為「至」)。冬至後白日漸長,古人認為冬至後陽氣初動,陰復於靜,是光明逐漸戰勝幽暗之象。我在這兒是反問:世道如此黑暗,說好的「冬至一陽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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