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2021,至少 58 個公民團體或傳媒解散,組織不復存在,剩下零星的個體,他們如何走下去?《立場新聞》嘗試逐一聯絡他們,惟部分解散組織已無法接觸,部分人已身陷囹圄,還有一大部分接觸到聯絡上,卻表明不想受訪。只剩下 22 個組織有人願意來到攝影機面前接受訪問。
這 22 個組織的故事巧合地構成 22 分鐘的影像記錄《2021 解體:你們還好嗎?》。即使公民社會要解體,也不是灰飛煙滅,讓我們留一個真實的記錄,親耳聽著、親眼看著,他們的組織為甚麼解散?他們現在好嗎?未來又會變好嗎?
《立場新聞》記者在傳媒報導以及社交媒體公告上點算解散組織的數字,包括工會、教會、地區組織、傳媒等等所有公民團體。無奈 58 個解散組織必有遺漏,因為很多解散根本沒有公佈。而公佈的資料顯示, 2021 年首半年有 9 個組織解散。直至 6月底《蘋果日報》被迫結業, 6 名前高層被控違反《國安法》,公民社會開始大幅崩潰,一個月之間便有 22 個組織解散。 8 月至 10 月再有大型組織解散,「民陣」、「612人道支援基金」、「教協」、「石牆花」、「支聯會」、「職工盟」,都是香港人熟悉的名字。有如「石牆花」創辦人邵家臻所說:「要哪一板塊倒下那便倒下,要哪一條線倒下那便倒下,予取予攜。」
一)為何解散?
我們訪問了 22 個解散組織的代表或成員,雖然當中有 2 個錄影後擔心有風險要求取消,但綜合所有人的答案,解散的主要共通原因是「恐懼」,也害怕「株連」。
前《米報》攝影記者梁柏堅說,《米報》在 7 月 1 日解散,是籠罩著恐懼而結束。他說:「《蘋果》結業絕對是一個好大的...未到原爆,也是大爆炸。我們見政府可以用一條法例,一條《國安法》,把一間上巿公司整治。一直追求已久,應該捍衛的新聞自由,可以一夕之間這樣處理。」《米報》是在 2015 年創辦的網上媒體, 2019 年梁柏堅獨家拍攝到 8.31 防暴警察在太子站內向市民揮棍的情況。
「香港職業治療師工會」前主席 Patrick 說,組織解散的觸發點是「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成員涉發佈煽動刊物被捕,他說感覺「很近」,甚至害怕外界由言語治療師的工會聯想到他們的職業治療師工會,雖然他認為這種擔憂有點非理性。他說大家在恐懼下決定解散工會,還希望無聲無息,不要引起任何關注,所以連是否在社交媒體上通知會員解散,他們的成員也有一番爭論。他說恐懼的瀰漫,是連會員都不想現身出席會議,所以他們難以按會章召集三分二會員通過解散議案,最後唯有等到年結,等大部分會員不續會,才能大大減低幾百名會員的總數,較易達至三分二門檻。他說這是何其悲哀。
不能明言的恐懼
那一種恐懼甚至是不能明言。2020 年 12 月創立囚權組織「石牆花」,到 2021 年 9 月被保安局局長鄧炳強不點名批評,指石牆花散播危害國安種子。 大約一星期後,石牆花宣佈解散,邵家臻在眾多鏡頭前面,雙手合十,痛苦地抽泣,說不出話。
我們在 11 月訪問他,他說:「當時的眼淚是很委屈的,也沒有甚麼辦法疏導,現在也感到鬱結,所以皮膚也出毛病,敏感、濕疹。很多事也不能講,為甚麼解散,也不能講。」
「職工盟」在 9 月解散,一個有 31 年歷史、工會人數超過 14 萬人的大型工會,都要在一夕間結束。幹事 PY 狠狠說:「政權要把一個民主的工會,活生生地砍掉,是你下這一刀,是你把我們殺得一頸血,不是我們自己解散,這是一定不甘心的,我們係被迫的。」
PY 和邵家臻都說,組織解散是為了保護他們愛的人,但他們要保護誰?有何後果?收到甚麼訊息?他們也說不能說,不能明言,邵家臻說得無奈,PY 說得忿恨。
法政匯思前召集人李安然同樣表示:「法政匯思的解散是無聲無息的。它沒有任何無聲明,沒特別接受傳媒訪問。我相信讀者透過這麼多無聲無息,應會知道法政匯思對形勢的判斷,以及為何解散...我沒辦法講更加多。」記者問他是否怕有牽連所以不能多言,作為大律師的他小心翼翼地說,這問題他也不能作答。
二)你們現在好嗎?
李安然現身處英國讀書。第一次視像通話時,他赫然發現要錄影訪問,他呆了一呆,說自己未穿好西裝未準備好。改期到下星期再通話時,他又是一身便服,我笑問:「你的西裝呢?」他很認真地說:「我覺得上星期我還未拋低那身份,但我再回頭想,第一,組織已經不存在了...第二,我的身份亦已轉變了。」
問他是否適應英國生活,他很有條理地解釋交通和購物等等情況,說適應不難,但同時又答得沉重:「其實你離開了香港,你感受的痛苦沒有少了。你明白你身邊的朋友,在做正確的事,但你不可以跟他做一樣正確的事,因為你沒有勇氣,去付出同樣代價的時候...其實本身也是很難受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身在外地仍有位置發揮能量,只要有一個人點燈,無論地方多黑,也會被看見,而他認為仍然有很多香港人在點一盞盞的燈。
李安然在沉重中仍保持希望,但在 22 位受訪者中,感覺他們的狀態是偏向灰暗的,至少有幾個人在看心理輔導和精神科醫生,他們也在情緒低谷中奮力掙扎,亦有不少人已離開香港尋找出路。
香港人適應力很強
大雄是其中一個邁步向前走的人。他在《蘋果日報》當攝影記者足足 26 年,直至《蘋果日報》結業,他揸相機變了揸的士。問他轉行做的士司機難適應嗎?他笑著搖頭,說香港人適應力很強,他也很快上手,然後連番感謝他租車的代理人公司,義務教轉行的新手如何規劃駕駛路線,開車前如何檢查機油車身等等。他還說公司的租車司機,有轉行的機師、空中服務員、會計,各行各業都有,揸的士在此時勢成為很多人的避風港,有幸沿途總有人相助。
大雄說自己選擇了揸的士,便敬業樂業,做一個好的士司機,而每天揸的士總有快樂的時候。他不再聽新聞,但車廂會播著黃明志的歌,或「走先啦係咁先啦」,然後投契的乘客便會熱烈地跟大雄聊天。有一次,一位乘客說得興起,還脫下外套,拉起衫袖,展示身上的紋身說要「相認」。大雄說那一刻是有點熱淚盈眶:「大家是相認到的。」
三)未來會變好嗎?
在 22 個訪問當中,最後一條問題也是新年願望、新年祝福說話,但絕大部分人也講不出新年「快樂」,有幾個更陷入長時間的停頓,不知道可以說甚麼,只以一句:「香港人,加油」作結。
唯一是 75 歲的「銀髮族老而不廢」成員麥洛新,他在街上聲如洪鐘地大叫 Happy New Year !(抱歉,未有剪輯播出 LOL)對他來說,組織散,人未散,一班老友記仍在群組中聯繫,分享喜與悲。他一把年紀,但從沒放棄理想。
未來就要看你的耐性了
他原來熱愛演戲,有次我們拍攝他到片場做特約演員。他對拍攝興奮得一夜無眠,他戴著助聽器和人熱烈溝通,同時對常常被編配演老人痴呆角色鬼叫嘆氣。不過他笑說:「我在演戲的生涯裏有一得著,就是忍耐力,不能急,等待好時機,就會 Good Take!我不喜歡『躺平』這名詞,安靜,『躺著』可以嗎?」問他有何分別?他又大笑:「躺著,躺著等待,就要看你的耐性了。」
《2021解體:你們還好嗎?》是一個影像記錄,希望記錄公民社會的解體,同時記錄剩下的零星個體如何走下去?他們的悲觀、樂觀、幽默和力量,例如中大學生會的共患難齊打機的難兄難弟、例如用音樂消磨迷惘的岑宇軒、例如專心讀書變回港豬的中學生、例如在世界各地開公司的李文浩、例如在海外港人網媒寫文的顏武周。
也許句號不完美
這22分鐘我看過無數次,剪接、對字幕、改圖表,我看完又看,但每次看也會鼻子一酸,也會為那些事那些人難過。抱歉 22 分鐘影像太短,很多重要的說話都未能剪輯播出。而眾多組織的解散原因還有很多,有些擔心不能通過公務員、區議員宣誓,有些被警方凍結資金已無法運作,有些更在成員爭拗、互不信任下解散。可能句號並不完美。所有受訪者的文字報道,都刊於更新的「解散香港」互動專頁,望能作一點補充。
今次拍攝非常順利,團隊也是熱血的記者。我和 Mandy 在一個星期多便完成 22 人的訪問,她總在我頭昏腦脹時幫上一把,而義工監製則繼續默默帶領。讀人類學的攝影師又拍攝又剪接,還為字幕改錯字改文法,感覺他把報道當作人類學研究。
還有貓奴美術妹妹,她負責製作 58 個組織解散的動畫,原設計是把組織 logo 化為碎片消逝,但她堅持不可以有「灰飛煙滅」的效果,即使消逝,也要化作點點光,點點繁星飄去。她說一定要有希望。
就如影片的最後一句:"Everything will be okay in the end. If it is not okay, it's not the end"
文 / 鄭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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