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0 August 2020

馬克思主義的挑戰

原文標題:The Challenge of Marxism
原文作者:Yoram Hazony
發表日期:August 16, 2020


***本譯文版權歸作者/刊登機構所有。***

一、制度性自由主義的崩潰

在1989年柏林牆倒塌後的一代人中,大多數美國人和歐洲人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已經被徹底打敗的敵人。但他們錯了。僅僅30年後,馬克思主義又捲土重來,並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奪取了美國最重要的媒體公司、大學和學校、大型企業和慈善組織,以至法院、政府官僚機構和一些教堂的控制權。隨著美國各城市相繼發生騷亂,縱火和搶劫,從紐約時報到普林斯頓大學在內的許多機構的自由主義監護人似乎都對重新控制這些機構感到絕望,而採取了一種遷就政策。也就是說,他們正試圖安撫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員工,對他們的一些要求做出讓步,希望不被完全掃地出門。

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根據最近幾年的經驗,我們可以大膽猜測一下。制度自由主義缺乏應對這種威脅的資源。自由主義正在被驅逐出它以前的據點,自1960年代以來我們就知道的自由主義思想霸權將要結束。反馬克思主義的自由主義者即將發現自己的處境和保守派、民族主義者和基督教徒一段時日以來的境地差不多。他們將發現自己是反對派。
 
這意味著,一些勇敢的自由主義者將很快向他們最近控制的機構發動戰爭。他們將嘗試在失落了久負盛名,富裕而強大的機構的陰影下,建立替代性的教育和媒體平台。同時,其他人將繼續在主流媒體,大學,科技公司,慈善機構和政府官僚機構工作,學會把他們的自由主義隱藏起來,並讓他們的同事相信自己也是馬克思主義者,就像許多保守主義者很久以前所學到的那樣,把他們的保守主義隱藏起來,讓他們的同事相信他們是自由主義者。
  
這就是正在出現的新現實。水中滿是血,新馬克思主義者不會滿足於他們最近的勝利。在美國,他們將發揮自己的優勢,並試圖佔領民主黨。他們將設法使共和和黨淪為該黨自身新意識形態的軟弱模仿品,,或者將其作為種族主義組織直接取締。而其他民主國家,新馬克思主義者將試圖複製自己在美國的成功。任何一個自由國家都不能倖免於這場審判。因此,我們不要轉移視線,不要告訴自己說詛咒不是衝著我們來的。因為它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在本文中,我想美國新馬克思主義勝利發表一些初步評論,即發生了什麼以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二、馬克思主義框架

反馬克思主義的自由主義者在最近維持對自由主義組織的控制的鬥爭中處於許多不利的位置。其一是他們常常不相信可以善意地使用“馬克思主義”一詞來描述那些試圖推翻他們的人。這是因為折磨他們的人沒有遵循共產黨,納粹和其他各種政治運動的先例,即使用特定的黨名來標榜自己,並發表明確的宣言來定義它。相反,他們用不斷變化的詞彙來指稱自己的信仰,包括“左派”,“進步主義”,“社會正義”,“反種族主義”,“反法西斯”,“黑人生命有關痛癢”,“批判種族理論”,“身份政治”,“政治正確“,”覺醒“等來迷惑對手。當自由主義者試圖使用這些術語時,他們常常因沒有正確使用它們而感到沮喪,這本身就成為那些希望羞辱並最終摧毀它們的人的武器。

擺脫這種陷阱的最好方法是認識到目前正在進行的推翻自由主義的運動是什麼:馬克思主義的升級版。我這樣說不是為了貶低任何人。我這樣說是因為這是事實。而且因為認識到這一事實將幫助我們理解我們面臨的問題。

新馬克思主義者沒有使用19世紀共產黨人設計的技術行話。他們沒有談論資產階級,無產階級,階級鬥爭,勞動異化,商品拜物教等等,事實上,他們已經發展出了自己的行話,以適應美國,英國和其他地方的現狀。然而,他們的政治基於馬克思批判自由主義(馬克思稱之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推翻自由主義的框架上。我們可以將馬克思的政治框架描述如下:


1. 壓迫者和被壓迫者

馬克思認為,作為一個經驗問題,人們總是將自己形成凝聚力的群體(他稱之為階級),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相互利用。自由主義的政治秩序在這方面沒有什麼不同,它傾向認為有兩個階級存在,其中一個階級擁有並控制著幾乎所有東西(壓迫者)。
;而另一個階級則遭到剝削,其勞動成果被侵占, 因此它不會進步,實際上永遠被奴役(被壓迫者)。此外,馬克思認為國家本身、國家法律及其執行機制是壓迫階級用來保持壓迫政權和協助開展這項工作的工具。

2. 虛假意識

馬克思認識到保持這一制度不變的自由派商人,政治家,律師和知識分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壓迫者,他們認為
進步只是建立了新的壓迫條件。事實上,甚至工人階級也可能不知道他們受到剝削和壓迫。這是因為他們都是用自由主義的形式(例如,個人有自由出賣勞動的權利)來思考問題,而這些掩蓋了正在發生的系統性壓迫。這種對自己是壓迫者或被壓迫者這一事實的無知,被稱為統治意識形態(恩格斯後來創造了虛假意識來形容它),只有當一個人正在發生的事情有所了悟,並學會用真正的分類來認識現實時,才能克服這種無知。

3. 社會的革命性重建
 
馬克思
提出,從歷史上看,被壓迫階級只有通過對整個社會進行革命性改造,即通過摧毀壓迫者階級以及保持系統壓迫制度的​​社會規範和思想,才能從根本上改善他們的狀況 。他甚至明確指出自由主義者將為被壓迫者提供推翻他們所需的工具。在一段時間內,將出現“半遮半掩的內戰,直至戰爭爆發為公開的革命”,自由派壓迫者被“暴力推翻”為止。這時,被壓迫者就奪取了國家的控制權。
 
4. 階級對立的徹底消失

馬克思承諾,在被壓迫的下層階級控制國家之後,其他個人對個人的剝削將“被終結”,各階級個人之間的對立將完全消失。至於這一點
如何做到,他沒有具體說明。
 
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經過近兩個世紀的發展和完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法蘭克福學派和安東尼奧·葛蘭西的著作中有關“新馬克思主義”如何出現的故事經常被人提起,在未來的許多年裡,學者們會因為米歇爾 ‧ 福柯的各種後繼運動,後現代主義等等的影響有多大所引發的爭論而忙得不可開交。但就目前的目的而言,這種程度的細節沒有必要,我將在廣義上使用“馬克思主義”一詞來指代任何建立在我剛才所描述的馬克思的總體框架之上的政治或思想運動。包括現在正在走向征服美英自由主義的“進步”或“反種族主義”運動。這個運動用白人和有色人種等種族主義分類來描述我們這個時代的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但它對自由主義的批判和反對自由主義政治秩序的行動計劃完全建基於馬克思的總體框架。它只是馬克思主義的更新版。


三、馬克思主義的吸引力和力量

儘管許多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說,馬克思主義“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但事實並非如此。自由社會一再證明自己容易受到馬克思主義傷害,現在我們親眼看到,人們如何把世上最偉大的自由主義制度馬克思主義者及其盟友拱手相讓。如果馬克思主義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謊言,為什麼自由社會如此容易受到它的影響?我們必須了解馬克思主義持久的吸引力和力量。而除非我們認識到馬克思主義抓住了啟蒙自由主義所缺少的真理面向,我們將永遠無法理解它。

真理的哪些面向

馬克思的主要見解是認識到,自由主義者用來構建其政治現實理論的範疇(自由,平等,權利和同意)不足以理解政治領域。它們之所以不足,是因為對政治世界的自由描述遺漏了兩種現象,根據馬克思的觀點,這兩種現象對於人類的政治經驗而言絕對是至關重要的:人們總是形成有凝聚力的階級或群體;以及這些階級或群體總是相互壓迫或剝削,而國家本身就是壓迫者階級的工具。

我的自由主義朋友往往認為,壓迫和剝削只存在於傳統社會或專制社會,而自由主義社會則沒有(或幾乎沒有)這些。但這不是真的。馬克思正確地看到,每個社會都由有凝聚力的階級或群體組成,並且各地的政治生活主要是關於不同群體之間的權力關係。他還正確地看到,在任何時候,都有一個集團(或一個集團聯盟)在支配國家,國家的法律和政策往往反映該支配集團的利益和理想。而且,馬克思說得很對,支配集團傾向把自己喜歡的法律和政策視為反映“理性”或“自然”,並努力在全社會傳播它看待事物的方式,因此,各種不公正和壓迫往往會從視野中消失。

例如,儘管數十年來對學劵和特許學校進行了試驗,但美國自由主義的主要形式仍然堅定地致力於公立學校體系。在大多數地方,這是一個壟斷體系,要求所有背景的兒童接受實際上是無神論的教育,而這種教育剝奪了對上帝或聖經的提及。儘管自由主義者真誠地認為,這種政策以“政教分離”的理論,或者以社會需要“面向所有人的學校”為理據有其合理性,但事實是,這些理論把一種旨在灌輸自己的啟蒙自由主義的制度合理化。從保守派的角度看,這相當於對宗教家庭的無聲迫害。同樣,色情業不過是剝削貧窮婦女的可怕工具,儘管自由派精英們以“言論自由”和保留給“同意的成年人”的其他自由來論證色情業有其合理性。同樣,製造業產能不分青紅皂白的離岸外包也被自由派精英們認為是所有權的體現,他們以犧牲自己的工人階級鄰居為代價,從中國的廉價勞動力中獲益。

不,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不僅僅是一個謊言。通過按照階級或群體之間的權力關係來分析社會,我們可以揭示出那些傾向於將政治歸結為個人及其私人自由的啟蒙自由主義理論對於重要政治現象的系統性盲目。

這就是馬克思主義思想如此吸引人的主要原因。在每個社會中,總會有很多人有理由覺得自己受到壓迫或剝削。這些主張中,有些是正當的,其他的則不太正當。但是實際上,所有這些主張都可以很容易用馬克思主義來解釋,馬克思主義闡明這些主張如何從統治階級的系統性壓迫中產生,並為用憤怒和暴力作出回應提供了理由。而那些對這種明顯壓迫感到困擾的人,經常會發現自己在馬克思主義者中很自在。

當然,面對基於群體權力關係現實的批評,自由主義者並非不為所動。諸如1964年《美國民權法案》之類的措施,明確禁止針對各種階級或群體的歧視性行為;隨後的 "平權行動 "計劃,也試圖通過配額、僱傭目標等方式強化弱勢階層。但是,這些努力並沒能創造一個階級或群體間權力關係不存在的社會。不管怎麼說,“系統被操縱”以支持某些階級或群體而以犧牲其他階級或群體為代價的感覺只會變得更加明顯。

儘管自由主義已經花了150多年來研究,但仍然沒有找到一種有說服力的方法來應對馬克思思想帶來的挑戰。


四、使馬克思主義致命的缺陷

我們已經研究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的正確之處,以及為什麼它是一個如此強大的學說。但是,馬克思主義框架也存在很多問題,其中一些問題是致命的。

其中第一個問題是,雖然馬克思主義提出了對階級或群體之間的權力關係進行實證研究,但它簡單地假定,無論在哪裡,只要有一個更強大的群體和一個較弱的群體存在,兩者之間的關係就會是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關係。這讓人覺得,似乎每一種等級關係都只是南北戰爭之前,維吉尼亞種植園園主對黑人奴隸的可怕剝削的變奏版。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等級關係不是奴隸制。因此,雖然通常情況下,國王確實比臣民更有權力,雇主比僱員更有權力,父母比子女更有權力,但這些不一定是直接的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關係。更常見的是混合關係,強者和弱者都能得到某些好處,同時也都能指出為了維持這種關係而必須承受的艱辛。

馬克思主義框架預設了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關係,這就導致了第二個巨大的困難,即假設每一個社會都是如此的充斥著剝削行為,以至於它一定會走向統治階級或集團的覆滅。但是,如果弱小的群體有可能從他們的地位中獲益,而不僅僅是受其壓迫,那麼我們就得出了保守社會的可能性:在這個社會裡,有一個占主導地位的階級或忠誠群體(或群體聯盟)會試圖平衡現有秩序的利益和負擔,從而避免實際的壓迫。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沒有必要推翻和摧毀佔統治地位的集團。事實上,當考慮到社會革命性重建可能帶來的後果通常不僅包括內戰,而且還包括政治秩序崩潰後的外國入侵時,保守社會中的大多數群體很可能更願意維護現有秩序,或在很大程度上維護現有秩序,而不是忍受馬克思的替代方案。

這使我們想到了馬克思主義框架的第三個缺陷。眾所周知,對於下層階級在推翻壓迫者和奪取國家之後,應該如何處理其新獲得的權力,馬克思主義沒有提出明​​確的觀點。馬克思只強調,一旦被壓迫的階級控制了國家,他們就能結束壓迫。但是這些說法似乎沒有根據。畢竟,我們已經說過,馬克思主義框架的優勢在於它願意承認每個社會中的階級和群體之間確實存在著權力關係,而且這些權力關係在每個社會都可能是壓迫和剝削的。而如果這是一個經驗性的事實—事實上似乎也是如此—那麼,推翻了自由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將如何利用國家來徹底消除階級對立?這時,馬克思的經驗主義者的姿態消失了,他的框架完全變成了烏托邦式的。

當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說馬克思主義 "不過是一個巨大謊言 "時,這就是他們的意思。馬克思主義奪取國家並利用它消除一切壓迫的目標是一個空洞的承諾。馬克思不知道國家如何才能真正實現這一點,他的追隨者也不知道。事實上,我們現在有很多馬克思主義者奪取國家的歷史案例:在俄羅斯和東歐、中國、朝鮮以及柬埔寨、古巴和委內瑞拉。但是,馬克思主義者對國家進行“社會的革命性重建”的嘗試無一不是恐怖的展現。在每一個案例中,馬克思主義者自己組建了一個新的階級或團體,利用國家的力量以最極端的方式剝削和壓迫其他階級—甚至包括一再訴諸謀殺數以百萬計自己的人民。然而,儘管發生了這一切,烏托邦永遠不會到來,壓迫也永遠不會結束。

馬克思主義社會和其他所有社會一樣,由按等級秩序排列的階級和群體組成。但是,重建社會的目的和國家有責任實現這一壯舉的主張,使得馬克思主義國家比它所要取代的自由主義政權更激進,更願意採取強制和流血的手段。


五、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共舞

人們常說,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是 "對立面",自由主義致力於使個人擺脫國家的強制,而馬克思主義則贊同無限制的強制,以追求重構的社會。但是,如果發現自由主義在幾十年內有向馬克思主義者讓步和轉移權力的趨勢呢?自由主義絕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對立面,而只是通向馬克思主義的通道。

波蘭政治理論家萊古特科 (Ryszard Legutko) 在2016年的著作《民主中的惡魔:自由社會中的極權主義誘惑 (The Demon in Democracy: Totalitarian Temptations in Free Societies)》中,對啟蒙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在結構上的相似性進行了令人信服的分析。考德威爾 (Christopher Caldwell) 在2020年出版的後續著作《應享權利的時代 (The Age of Entitlement)》也同樣記錄了1960年代旨在建立自由主義統治的美國憲政革命的方式,但事實上卻帶來了朝向"進步"政治的迅速過渡,正如我所說,"進步"政治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版本。考慮到這些說法,我想提出一種理解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核心關係的方法,這種關係把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相互聯繫在一起,並使它們成為 "對立面 "以外的東西。

啟蒙自由主義是一種理性主義體系,其前提是人類在本質上自由而平等。它進一步宣稱,這一真理是 "不言自明的",這意味著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僅通過行使理性來認識它,而不需要參考我們這個時代和處身之所的特定民族或宗教傳統。

但這個體系也有一些問題。其中之一是,事實證明,高度抽象的術語(例如自由,平等和正義)不能僅憑理性獲得穩定的內容。要理解這一點,請考慮以下問題:

1. 如果所有人都自由平等,那麼,為什麼不是每一個希望進入美國並在美國居住的人都可以這樣做呢?

僅憑理性,就可以認為,既然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那麼他們就應該同樣可以自由地在美國居住。這看起來很直接,任何與之相反的論證都必須依賴傳統概念,民族、國家、領土、邊界、公民身份等,這些傳統概念都不是不言而喻的或僅靠理性就可以理解的。

2. 如果所有人都自由平等,那麼,為什麼不是每個想要報讀普林斯頓大學課程的人都可以註冊呢?

僅憑理性,就可以認為,如果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那麼他們應該同樣可以自由地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則註冊普林斯頓大學的課程。這一點,似乎也很直接。任何與之相反的論點,都必須依賴於傳統的概念,如私有財產、公司、結社自由、教育、課程、成績等等。而這些又都不是不言而喻的。

3. 如果所有人都自由平等,你怎麼能有理由阻止一個覺得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參加公立學校的女子田徑比賽?

僅憑理,就可以說,既然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那麼,一個覺得自己是女人的男人應該同樣可以自由地參加女子田徑比賽。任何與之相反的論點,都必須依賴諸如男人、女人、女權、田徑比賽、比賽等級、公平性等傳統概念,而這些概念都不是單憑理性就能理解的。

這樣的例子可以不勝枚舉。事實上,在解決有關自由和平等的含義的爭論方面,僅靠理性幾乎毫無用處。那麼,這些術語的意義從何而來呢?

我曾說過,每個社會都由階級或群體組成。這些階級或群體彼此之間存在著各種權力關係,這些關係在最強勢的階級或群體所傳承的政治、法律、宗教和道德傳統中得到體現。只有在這些傳統的背景下,我們才會相信自由和平等這樣的詞是一個意思,而不是另一個意思,才會形成一種 "常識",即在實際案例中如何平衡不同的利益和關注。

但是,如果你摒棄了這些傳統會怎樣呢?畢竟,這就是啟蒙自由主義所要做的。啟蒙自由主義者觀察到,繼承下來的傳統在某些方面總是有缺陷或不公正的,為此,他們覺得有理由把繼承下來的傳統放在一邊,而直接呼籲自由和平等等抽象原則。問題是,在一個社會中,並不存在一個人人在各方面都是自由平等的社會。即使是在一個自由社會裡,總會有無數種方式使某個階級或群體在相對上不如其他階級或群體那麼自由平等。如此,馬克思主義者就將總是能夠說,在這些不自由不平等的例子中,有一些是壓迫的事例,或都全部都是。

因此,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無休止的共舞,是這樣的

  1. 自由主義者宣稱從此以後人人都自由平等,強調理性(而非傳統概念)將決定每個人的權利內容。
  2. 馬克思主義者行使理性,指出社會上許多不自由、不平等的真實事例,譴責它們是壓迫,要求新的權利。
  3. 自由主義者在宣佈人人自由平等之後,對不自由、不平等的存在感到尷尬,於是採納了馬克思主義者一些新權利的要求。
  4. 回到上面的第1條,重複。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自由主義者都會屈服於馬克思主義者的要求—當然也不是每次都會屈服。然而,這種共舞是真實存在的。從過去70年中我們在整個民主世界中見到的總體情況來看,這個圖景在長遠而言是準確的。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由主義者逐漸採用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理論,無論主題是上帝和宗教、男人和女人、榮譽和責任、家庭、國家,還是任何其他東西。

那麼,以下是關於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共舞的幾點看法:

首先,請注意,這種共舞是自由主義的副產品。它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啟蒙自由主義把自由和平等作為評斷政府的標準,並把個人獨立於傳統之外的理性力量本身描述為獲得這種評斷的工具。這樣一來,自由主義就創造了馬克思主義者。就像巫師的學徒一樣,它不斷地呼籲人們成為行使理性,發現社會中不自由和不平等現象的個體,並由此得出結論:他們(或其他人)受到了壓迫,為了消除壓迫,必須進行革命性的社會重構。事實表明,這種動態在法國大革命期間以及在美國大革命期間賓夕法尼亞州和其他州的激進政權中已經可見。甚至在馬克思提出一個正式結構來描述啟蒙自由主義的幾十年之前,啟蒙自由主義就產生了原始馬克思主義。

其次,共舞只向一個方向移動。在一個自由社會中,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使許多自由主義者逐漸放棄他們提出的自由和平等的觀念,並採納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新觀念。但是,相比之下,馬克思主義者向自由主義逆轉的運動似乎非常薄弱。怎麼會這樣?如果啟蒙運動的自由主義是正確的,並且其前提確實是“不言而喻的”或“理性的產物”,那麼在自由的條件下,個人應該會行使理性並得出自由主義的結論。然則,為什麼自由社會會迅速移向馬克思主義思想,而不是不斷增強自由主義的信念呢?

理解這一動態的關鍵在於。儘管自由主義者認為他們的觀點是“不言而喻的”或“理性的產物”,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實際上是在依賴固有觀念,即自由和平等是什麼,以及如何將這些概念應用於實際案例的固有規範。換句話說,自由主義與其馬克思主義批判者之間的衝突,是一個希望保留其傳統的主導階級或群體(自由主義者)與一個將批判理性和把所有繼承得來之約束拋棄的意願相結合的革命團體(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的衝突。但是,儘管馬克思主義者很清楚他們的目標就是要摧毀支撐自由主義的知識和文化傳統,他們的自由主義對手在大多數情況下卻拒絕踐行那種捍衛傳統和鞏固傳統所需的保守主義。事實上,自由主義者經常貶低傳統,並告訴他們的孩子和學生,他們所需要的只是自由推理和“得出自己的結論”。

其結果是,馬克思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之間出現了根本性的不平衡,前者有意識地致力於實現觀念革命,而後者對"不受繼承傳統束縛"的堅持甚少或根本沒有提供任何防禦。事實上,這恰恰為馬克思主義者用來反對自由主義者的各種論點和策略打開了大門。這種不平衡意味著,雙方的共舞只向一個方向發展,而自由主義思想在幾十年內就會在馬克思主義的批評面前崩潰。




六、馬克思主義的終局與民主的終結

不久前,我們大多數生活在自由社會的人都知道,馬克思主義與民主不相容。但是,隨著自由體制被 "進步派 "和 "反種族主義者 "所佔據,關於馬克思主義的許多曾經顯而易見的東西,以及關於民主的許多曾經顯而易見的東西,都已經被遺忘了。現在,重新審視這些曾經顯而易見的真理的時候到了。

在民主政府下,各競爭集團和階級之間的暴力戰爭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政黨之間的非暴力競爭。這並不意味著忠誠群體之間的權力關係就此終結。這並不意味著不公正和壓迫就此結束。它只意味著,組成一個特定社會的各個群體不是通過流血來解決分歧,而是組成自己的政黨,致力於在定期的選舉中試圖推翻對方。在這種制度下,一個政黨在固定的任期內執政,但其對手知道,如果他們能在下一次選舉中獲勝,就可以取而代之。正是因為有可能在不發生大規模殺戮和破壞的情況下掌權和統治國家,才誘使各方放下武器,轉而從事選舉政治。

關於民主政權,人們最需要了解的最基本東西是:要使民主發揮作用,就需要至少有兩個合法政黨。所謂合法政黨,我指的是一個得到其競爭對手承認的政黨,如果它贏得選舉,它就有權統治。例如,一個自由黨可以授予一個保守黨合法性(即使他們不太喜歡他們),作為回報,這個保守黨可以授予一個自由黨合法性(即使他們不太喜歡他們)。事實上,這就是大多數現代民主國家的治理方式。

但是在眼下,合法性是馬克思主義批判行將摧毀的傳統政治概念之一。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來看,我們繼承的合法性概念無非是統治階級用來延續不公正和壓迫的工具。合法性這個詞只有在指涉馬克思主義者眼中國家唯一合法統治者—即被壓迫階級或群體的時候才有其真正意義。換句話說,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只賦予一個政黨合法性,也就是被壓迫者的政黨,其目標是社會的革命性重建。這意味著,馬克思主義政治框架不能與民主政府共存。事實上,民主政府擁有多元合法政黨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避免社會的暴力重建,而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則把社會的暴力重建視為政治的唯一合理目標。


簡單而言,馬克思主義框架和民主政治理論在原則上是相互對立的。要給予自由派或保守派觀點合法性的話,馬克思主義者就不可能不放棄馬克思主義理論核心—自由派或保守派觀點與系統性的不公正密不可分,必須被推翻,有必要的話。訴諸暴力也要推翻它們。這就是為什麼在馬克思主義者獲得政權後,反對意見—一種無關 "進步 ",也與"反種族主義 "無涉的概念—本身就有合法性的看法就自由主義機構消失了。起初,自由主義者屈服於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同事的要求,把保守派觀點視為不合法(因為保守派是 "威權主義者"或 "法西斯主義者")。導緻美國大多數著名大學和媒體機構淘汰保守派的正是這種動態。

但到了2020年夏天,這種安排已經走到了盡頭。在美國,馬克思主義者現在已經強大到足以要求自由主義者在他們認為迫切需要解決的任何問題上和馬克思主義者保持一致。在不久前還在奉行自由主義的機構中,自由主義的觀點同樣不再合法。這就是《紐約時報》和其他新聞機構驅逐自由派記者的意義。這也是將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的名字從普林斯頓大學的建築物中刪除的原因,也是其他大學和學校類似行為的原因。這些驅逐和更名相當於在舊自由主義的合法性遭到撤銷的同時,在每一所大學、每一家報社和公司依次升起馬克思主義的旗幟。

在2016年之前,美國仍然有兩個合法的政黨。但當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總統後,關於他是"威權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的言論被用來抹殺傳統的自由主義觀點:一個正式當選的總統,即由一半公眾通過憲法程序選出的候選人,應該具有合法性。取而代之的是,人們宣布 "抵抗",目的是使總統、與他共事的人以及些投票給他的人失去合法性。

我知道許多自由主義者都認為,這種對特朗普合法性的拒絕只是針對他個人。他們相信,正如一位自由派朋友最近給我寫的那樣,當這位特殊的總統被罷免後,美國將能夠恢復正常。

但這種事情不會發生。把美國產生和傳播思想的手段掌於手中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不背叛他們的事業,就不能賦予任何保守派政府合法性。而他們也不能把合法性賦予任何形式的、不向馬克思主義低頭的自由主義。這意味著,無論特朗普總統的選舉命運如何,"抵抗 "都不會結束。它才剛剛開始。

隨著馬克思主義對自由主義體制的征服,我們進入了美國歷史上的一個新階段(因此,也是所有民主國家歷史上的一個新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克思主義者在征服大學、媒體和大公司之後,將試圖把這種模式應用於征服整個政治舞台。

他們將如何做到這一點呢?就像在大學和媒體中一樣,他們將利用自己在自由派機構中的存在,迫使自由主義者把將他們和保守派—因此也是和兩黨民主制度—捆綁在一起的互合法性紐帶打破。他們不會只要求取消特朗普總統的合法性,而是會要求取消所有保守派的合法性。在使參議員喬什·霍利(Josh Hawley)、湯姆·科頓(Tom Cotton)和蒂姆·斯科特(Tim Scott)以及媒體界人士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等人的觀點失去合法性的努力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一點。然後,他們將轉而使那些把保守派觀點視為合法的自由主義者,例如詹姆斯-貝內特、巴里-魏斯和安德魯-沙利文等失去合法性。就像大學和媒體中的情況一樣,許多自由主義者會遷就這些馬克思主義策略,因為他們認為,使保守派失去合法性的話,他們就可以安撫馬克思主義者,並把他們變成戰略盟友。

但馬克思主義者不會被安撫,因為他們追求的是征服自由主義本身—在說服自由主義者放棄傳統兩黨政治合法性的概念,以及對民主政權的信念時,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在民主的政府體制中,把自由主義者與保守主義者聯繫在一起的相互合法性紐帶的崩潰,還不足以使那些自由主義者完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但是,這個崩潰會使他們成為這些馬克思主義者卑微的奴才,無力反抗 "進步派 "和 "反種族主義者 "指稱的任何重要事物。而且,這將使他們習慣於即將到來的一黨制政權,如果自由主義者願意放棄自由主義,它將在其中發揮出色的作用。

我知道許多自由主義者感到困惑,他們仍然認為擺在面前的是各種各樣的選擇。但事實並非如此。在眼下,幾年前存在的大多數選擇都已經消失了。自由主義者將不得不在兩種選項之間選一個:要麼向馬克思主義者屈服,並幫助他們終結美國的民主;要麼和保守派結成一個支持民主的聯盟。沒有其他選擇了。



約拉姆·哈桑尼 (Yoram Hazony),耶路撒冷赫茲學院院長,著有《民族主義的美德》 (The Virtue of Nationalism),是埃德蒙·伯克基金會(Edmund Burke Foundation)的主席。 。請在Twitter上關注他 @yhazony



原文網址: https://quillette.com/2020/08/16/the-challenge-of-marx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