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許多人都疑問:為甚麼「槍口抬高一厘米」的呼籲沒有用?再看看其他地方:烏克蘭的警察最終下跪懺悔,匈牙利邊防軍會眼睜睜給東德人放行,布拉格街頭唯一倒下的,居然是個情緒崩潰的秘密警察?
這是一個好問題。
同樣是鷹犬爪牙,為何有人選擇鬆手,有人卻一定要攥緊拳頭往死裡打?除了善惡有別之外,由此引伸出來的問題才是關鍵,那些毫不留情窮凶極惡的,為何總是自我發揮,「超額完成」任務呢?難道他們的主子在下命令的時候,會將使用甚麼手段寫得明明白白嗎?
譬如要求六個警察圍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要用膝蓋碾壓他的頸部,令他差點斷氣,或者頸椎受傷而半身不遂?不太可能吧。又譬如紅衛兵小將在批鬥大會上發揮的各種創意(礙於文字觀感,具體細節不表,避免污染版面),非要已經低頭束手的「牛鬼蛇神」飽受折磨 —— 按常理說,他們收到的命令應該很籠統,畢竟他們的主子不會有閒工夫,鉅細無遺去安排行動細節。
這讓我想到「水滸傳」裡林沖發配的一段,其中有一個細節尤其令人髮指,曾令我大惑不解:係說高俅買通兩個「差人」董超、薛霸,要他們在中途了結林沖的性命。結果這兩個差人在晚上借宿的時候,竟然用滾水燙傷林沖雙腳,致使他從此一路難行,雙腳鮮血淋漓,飽受折磨。
高俅的目的是要林沖的命,就算他一時喪心病狂,交代說「給我好好招呼他」,但事實上山高皇帝遠,這兩個差人只要有一丁點良知,只需痛快要了林沖的命,完全沒有必要折磨林沖,完全可以忽視主子要他們作惡的要求。為甚麼不呢?但作者並沒有 bother 去進一步解釋這兩個役差的人格內心,似乎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殘忍加害是他們的天性。
為甚麼董超薛霸之流作惡沒有底線呢?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將其他人當做人來看待,甚至包括他們自己。
你很難想像這幾個警察,或者那些紅衛兵,平時會聽音樂、去美術館,坐下來看書,行山欣賞自然景色,精心做菜,談一些飲食交配錢財之外的話題,任何符合人性靈魂需求的事情,很難想像他們會這樣做的,對吧?
可以說,他們是一種並不知道何謂 humanity,也不把自己當人的特殊物種,在他們眼裡,一個十幾歲瘦弱的少年,不是他的 fellow citizen,而只是一個物件,可以任意摔打、折磨,甚至殺害。
這些特殊物種,是令制度的暴力得以無限放大的特殊媒介,因為他們會主動迎合,配合權力,並享受權力賦予他們作惡的自由。相反,只要人性未泯,惡就會受到必要的限制,即使不能避免傷害,也至少不會擴大;缺乏此一大前提,而要求他們自我克制,良心發現,無異於想從石頭裡鑽出血。
縱容自發的,無節制的作惡,是暴政慣用的手段,正如美國國父之一亞當斯所說:「恐懼是大多數政府的基礎,但恐懼是如此下流和兇殘的能量,而令內心受到恐懼支配的族群,變得愚蠢和悲慘。」(Fear is the foundation of most governments; but it is so sordid and brutal a passion, and renders men in whose breasts it predominates so stupid and miserable.)
亞當斯肯定沒聽說過商鞅和韓非,但他居然一眼就看穿了這套流傳兩千多年,用恐懼統治的「帝王術」是多麼下流。
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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