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穎
BBC中文網記者 香港報道
2015年 9月 28日
一年前的夏秋之交,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8·31決定」,香港政權移交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拉開了帷幕。
成千上萬的香港大專學生到中文大學參與罷課集會,抗議「8·31決定」;學民思潮、學聯帶領學生爬過三米高的鐵欄,誓要重奪「公民廣場」(政府總部東翼廣場)。到9月28日,從傍晚到深夜,警方施放87枚催淚彈,示威者以兩傘遮擋,讓平平無奇的雨傘成為爭取民主的標誌。示威者佔領金鐘、旺角、銅鑼灣三區,帳篷一頂接一頂架起,甚至還搭建了自修室、充電站,儼如一個個自給自足的村落。
然而,79個晝夜之後,「兩傘運動」黯然落幕,示威者所爭取的目標一個都沒有實現。轉眼一年經過,政治低氣壓籠罩香港,下一步要如何走下去?
戴耀廷:超乎想像
「雨傘運動」前,戴耀廷對外的角色很單純,他在香港大學教授法律,專注憲法研究。但他的生命給自己執筆的一篇文章完全改變。2013年1月16日,《信報》刊登他名為《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的文章,提出以「佔領中環」作為手段,向中國中央政府爭取普選的想法,一石激起千重浪。
戴耀廷心中構想的「佔領中環」原本是一個比較靜態的行動,預計只有1萬人參加,大家在中環遊行、靜坐、堵路,象徵香港人願意以影響金融中心的運作來爭取民主。參加者不會抵抗警察的拘捕,然後在法庭自辯,講述香港現行制度不公。
不過,事情發展遠超戴耀廷所想。
戴耀廷對BBC中文網說:「我們當時曾討論,如果我們不走,警察也不拘捕我們,我們應否衝出馬路?當時的討論是不好,太危險了……28日當天,封路之後,市民衝出馬路的剎那,其實很感動,香港人有很大的勇氣。原先計劃不夠膽做的事情,市民都去做。」
「雨傘運動」爆發後,戴耀廷有一張照片在網路上廣泛流傳——29日的凌晨,警方施放催淚彈後,戴耀廷跌坐地上失聲痛哭,羅馬天主教香港教區前主教陳日君樞機擁著戴耀廷,一名女子在旁安慰。戴耀廷說,當時感覺五味雜陳。
「我 們沒有想像會出催淚彈……我們的政府竟然對我們自己的和平示威者使用不合理武力。我們見到人們沒有在怕,退了又回來……那時候差不多天亮,我們見到警察似 乎開始放低盾牌,凖備撤走,與我們一起的市民在街上開始休息……大家都躺在街上,大家都很骯髒,不過他們的樣子都很美麗,因為對民主追求的堅持實在很感 動。」
自我質疑與「退聯潮」
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在「雨傘運動」中擔當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大家對學聯幾位學生領袖有極大期盼。不過,「雨傘運動」期間及過後的齬齟、不信任、互相攻擊,讓學聯前秘書長周永康過去一年陷入不斷沮喪的狀態。相比於「雨傘運動」期間幾乎天天曝光,周永康過去一年變得低調,徬佛在公眾視野消失一樣。
周永康對BBC中文網說:「消沉的原因是,運動到後期有很多攻訐。運動之後立刻有『退聯潮』(退出學聯),一時間疏理不了發生甚麼事情,沒有空間喘口氣,也沒有反思問題的根源……經常質疑自己:是否我們這群人判斷錯誤,沒有盡好自己的責任。」
學聯於1958年成立,由八所高校的學生會聯合組成,一直領導著香港的學生運動。可是在「雨傘運動」過後,香港大學、浸會大學、城市大學與理工大學先後通過公投退出學聯,讓學聯的代表性大減。
「退聯潮」對周永康打擊很大。他說:「現在的情況是,似乎是摧毀了學聯,但是沒有一個更好的、更鞏固、革新的學運方向。」
矛盾爆發
「雨傘運動」期間一直有參加者主張「升級」行動。戴耀廷在內的「佔中三子」一直提倡盡早結束佔領,被人批評太保守;被合稱「雙學」的學聯與學民思潮被批評霸佔了運動的領導權。「佔中三子」與「雙學」意見不一,更甚者,金鐘與旺角兩區的參與者也互相攻擊。
戴耀廷說他沒有後悔當天攔阻學生「升級」的決定。
「圍堵政總(政府總部)是想挑釁(政府的)暴力,警察用更大的暴力,希望能號召更多人出來,這是爭取民心的一種方法。」
「問題是,這樣做是否值得?是否唯一的方法?」他認為,如果 10月21日學聯代表與政府官員談判後,佔領者退場,或許能得到市民最大的支持。
在「佔中三子」與「雙學」意見相左的問題上,戴耀廷說他們主要是在策略上意見不一,但學生年輕,與他們想法不一樣很正常。
不少學聯的批評者是較激進的「本土派」,周永康說,當中有很深的誤會。
「本土派裏面很多人,其實是立心善良的人……很多人在運動裏被標籤為鬼(間諜)、搗亂、暴力狂徒。這些狀況讓他們含冤受挫。」
在那79天裏,金鐘佔領區給人較中產階級的感覺──秩序井井有條、對外形像帶著一絲絲小資味道;旺角本來就是個龍蛇混集的社區,佔領區吸引了不同階層的市民,運動期間也多次爆發打鬥。
一些旺角佔領者對金鐘佔領區心生不滿,他們認為,他們受到這些暴力對待,才能守得住旺角。金鐘的佔領者付出不多,但卻享受光環。
周永康說,不同區域的佔領者溝通與交流非常少。「他們感受不了被尊重的時候,就會讓那些誤會在低氣壓的環境之下『滾雪球』,變得很大。」
周永康認為,凡此種種,讓大家忘掉佔領的初衷,互相猜忌。
遺憾、後悔與轉變
周永康說,如果時間可以重來,能夠改變一件事的話,他希望當時學聯能堅持召開院校會員大會。「退聯是因為學生覺得與學聯之間的關係疏離……運動期間的決策其實由(學聯的)常委會做決策,學生很難參與會議,產生隔閡。」
對戴耀廷來說,唯一遺憾是沒有推出「廣場投票」作為運動期間的決策機制。
「當運動變得如此多元……必需有一個決策機制讓所有人決定。」他不認為廣場投票會影響去年大局,不過能讓公民社會多一種共同決策機制。
不過,周永康與戴耀廷都認為,香港過往的單一領導社運模式將一去不復返。
周永康說:「無論在社區運動、日常政治,似乎都不能再以代議士的模式推進……要以群眾參與模式。」
「雨傘運動2.0」?
一道又一道的法院禁制令,最終為警察驅趕所有佔領區鋪平道路,而「普選」仍是沒有來到大家面前,但是戴耀廷不認為「雨傘運動」失敗。「如果大家只把雨傘運動視作一個行動去看,好像甚麼都得不到。但假如將香港民主運動以長時間的角度來看,所有非暴力抗爭爭取目標都不是說一年、兩年的事……第一次佔領行動所帶來的社會衝擊是非常大,很多人都因此開始認真開始、關注爭取民主。」
戴耀廷認為,像「雨傘運動」這樣大型的群眾運動很大機會在香港重現。
「79天佔領只是雨傘運動的第一階段。我們可以想的,是如何讓第二階段比第一階段更厲害。」
無論是戴耀廷還是周永康都認為,非暴力抗爭在香港還沒有走到盡頭。香港去年並未出現大規模的罷工、罷貨、罷市。以後公民社會的重點,是如何加強抗爭力度。
無可否認的是,香港政治與中國政治環環相扣,然而戴耀廷還是比較樂觀。
「香港的民主化會否對中國政權有正面作用?這樣視乎中國本身的政治改革。如果中共自己都在面對一個正當性危機的時候……而政權認受性是建基在經濟能夠繼續發展下去。但一旦放緩甚至出問題,政權面對一個挑戰。」
他認為,香港仍是中國政府的民主化「實驗場地」。
(責編:葉靖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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