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4 June 2013

悼念不悼念,這不是一個問題

今年六四,問題特別多。關於這一年的六四問題,之前已經寫過了,不過因為事態變化快得匪夷所思,所以我有幾點補充。

 

支聯會梅菲定律式災難

今年五月中,當支聯會宣佈悼念活動安排的時候,提出「愛國愛民,香港精神」這口號,引來很多迴響。事態變化之快、民間反響之大,相信遠遠超出支聯會預計。 

翻查網上資料,原來這個口號早在三月的支聯會通訊已經提及,而且有頗詳細的解說。 

根據支聯會副主席蔡耀昌的說法,他們提出這口號,其中一個目的是「以我們的「愛國愛民」標準反制當權者,以奪回民間話語權。」從良善的出發點看,我想支聯會領導層提出這口號的原意是好的,在他們心目中,愛國和愛(人)民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近年「愛國」一詞已經變成很多港人眼中的貶義詞。當口號被批評的時候,他們的說法是這口號源自89年的一款T恤,不是今時今日才有的。這個解釋其實沒有對準焦點,而且更加顯得跟時代脫節。看報紙刊登那24年前的照片,當中包括司徒華在內的支聯會的帶頭人物。那張相裡面穿著口號T恤的帶頭人物,今時今日還是支聯會骨幹。那張相給人的感覺是,24年來都是他們,口號也是24年前的,當人們批評口號跟時代脫節的時候,他們的回應似乎更加強了這個說法。 

最初人們反對口號,從支聯會領導層反應看,他們大概認為那只是千禧世代(主要是80-90年代出生的一代)加上本土派的攻擊。他們想不到的是,連《蘋果》李怡也在社論批評他們,不過那還不是最大打擊。他們怎樣想不到,連天安門母親代表人物丁子霖也指使用那口號愚蠢。事情發展至此,支聯會不可能把批評當作是千禧世代和本土派的攻擊了。 

對於支聯會來說,最致命的一擊是常委徐漢光在email中「引述」支聯會常委會議中有人指責她「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說法。這個近乎侮辱的指責曝光之後,本來已經處於輿論弱勢的支聯會,形象跌至谷底,所以主席李卓仁才公開表示不使用那口號。如此梅菲定律式的公關災難,其實是他們作風的結果。

 

愛國問題 

其實關於愛國的問題,我在前文已經討論過,不過在閱讀了不同的論者的說法之後,有兩點想補充。首先,「愛國」這個概念,有些人會認為是美德,但在香港這個社會,會高舉愛國大旗(例如用來做口號和橫額大字),則不是人人受落。有一種說法是香港很多人心裡是有那種廣義的愛國心,希望見到民主自由富強的中國,而不是愛中共政權。這個說法沒有錯,但那不代表人們不抗拒高調表態聲稱自己愛國。對於很多上一輩來說,高調表態愛國,令他們想起文革十年浩劫和令香港土共變成過街老鼠的六七暴動,雖然大部份人都知道愛國不等於愛共產黨,但那些假愛國之名害人家破人亡的政治運動還記憶猶新。至於新世代來說,「愛國」其實已經沒有上一代那種抗戰時期「中國不能亡」的意義。近年中國整個國體在各方面的形象低處未算低,加上中港加速融合造成的衝突,以及中共政權每每以「愛國」之名對香港實行專政,這都令「愛國」一詞在新世代心目中變成貶義詞。 

在這高壓政治氣氛之下,「愛國」不是話語權誰屬的問題,而是這概念已經變質。 

在現今香港的語境下,一講到「愛國」,很多人只想起中共定義的愛國,即是那種不能質疑共產黨絕對領導的愛國。過去十年,大量學生交流活動、統戰活動、學校課程,都是以愛國包裝進行。2008年汶川地震加上北京奧運,愛國情緒被中共收編,對於中國人權的批評都被抹黑成不愛國,當年中共全面發動本地傳媒以「愛國論」攻勢李柱銘,香港多少人因為沉醉在那種官方愛國情緒中而視而不見。最近兩年,行政長官必須「愛國愛港」甚至成了中共推行伊朗式假普選的理由。

 

話語權問題

上年政府要強推國民教育,教的就是官方的「愛國」思想,那時候社會普遍反對政府提出的國民教育課程,而不是要求像支聯會那樣奪回話語權,是因為社會不相信在政府的壓倒性資源和制度優勢之下,愛國的話語權可以奪回。 

當愛國這個概念植根於尋常百姓家之後,那種「為了中國好」的情懷就很容易變成中共的統戰工具。以愛國為統戰手段是中共的慣用手法,由60至80年代,香港無數愛國青年被中共統戰,由60年代的工人及學生、70年代大學國粹派,到80年代民主回歸派都是如此。到了2010年政改,根據司徒華回憶錄,進行密室談判,接受假民主方案,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司徒華接受了中共統戰。經過這麼多教訓,我們還應該相信奪回「愛國」話語權這回事嗎?(不得不提的是,其實民主回歸派和往後接受密室談判的一派,或多或少是同一批人) 

就算退一萬步,假設跟中共爭奪愛國話語權是對的話,那麼這一次事件裡面,支聯會是否做得成功呢?答案很明顯。也許是論者孤陋寡聞,支聯會在3月份的通訊已經花了大篇幅解說他們的口號理念,可是香港好像沒幾多人留意到。似乎支聯會在傳訊工作方面仍有進步空間。 

 

叔叔教年輕人愛國

王慧麟撰文指,每一代人都有那一代的群眾運動,例60至70年代出生的人,六四可能是他們最深刻的運動,可是對於80年代或以後出生的一代,七一,甚至反高鐵、反國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群眾運動。七一、反高鐵、反國教,用現在的說法,都是本土的群眾運動。可能有人會問,那麼為什麼近年多了那麼多年輕一輩參加燭光晚會?我和我的教師朋友,一直有接觸不同學校的學生,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年輕一代對於不公義、對於人權自由的打壓「睇唔過眼」──丁子霖、譚作人、劉曉波、趙連海、艾未未等維權人士(還未計上年六四之後才被殺的李旺陽),以至無數上訪者和強拆戶被打壓,激發了年輕一輩的義憤,也令他們把中共暴政和六四鎮壓聯繫起來,參與六四悼念活動成了他們對暴政表達不滿的方式。為什麼參與六四晚會,而不是七一遊行是表達對暴政不滿的方式?這是因為六四的矛頭直接指向中共,而六四的重點是悼念六四和其他被中共殘害的人,參與是一種表態方式。他們不是出於什麼愛國不愛國,而是一種對於人權、法治、生命、尊嚴的尊重的表態。 

當支聯會打算用「愛國愛民」的口號來「教育」港人的時候,年輕一輩會有什麼感覺?他們會乖乖的來維園接受叔叔的愛國教育嗎?當他們聯想到來表態的時候,會被標籤為愛國愛民的時候,整件事變得陳腐起來──他們來追求普世價值,而你們就把悼念變成愛國活動... 大家不要忘記,他們上年才剛剛普遍支持過一場反對愛國教育的運動,迫使政府讓步。 

當然,有人會問,為什麼他們特別關心漢人,而不是藏人、維吾爾人、巴勒斯坦人、埃及人?不能否認這是因為大家有相類似的文化,比較容易產生同理心,而且地理上比較接近,這些事件的曝光機會最多。 

你也可能會問,年輕人為什麼覺得「睇唔過眼」就來表態?這一代天天在社交媒體活動小時,他們在社交媒體上接觸到與普世價值/人文精神有關的東西,不是上一輩能夠想像的。舉個例子,上一輩唸中學的時候,會不會像現在的大中學生一樣關心動物權益、馬來西亞/美國/台灣選舉、茉莉革命、同志平權、基督教左右翼論爭、反企業霸權、巴基斯坦少女被槍擊、印度強姦案? 

或者很多人不同意,我的看法是對生命、公義、人權的追求,才是不同世代,甚至政治光譜的市民參與六四的最大公因數。 

 

悼念不悼念

至於所謂的「本土」問題,其實不用多談。現在即使是最擁抱城邦派本土論述的政團,也會參與悼念。當然,是否悼念、如何悼念是每個人自由。有不同意見者認為應該以其他方式悼念,不用對其口誅筆伐,正如任何人也沒資格批判到維園悼念的人一樣。 

有一個說法是,支聯會壟斷悼念、把利用六四作政治資產、固步自封,所以不再支持。我也認為支聯會的大佬文化、師長心態、保守作風是有值得批評的地方,而且往往令人大開眼界,但他們的問題比起悼念六四的重要性,執輕執重大家心裡有數。 

現在還有一種批評的意見,指每年六四「哭喪」,成了港人令自己感覺良好的贖罪劵,根本沒有實質作用,反而會消耗民氣,所以不應悼念。其實這些定期進行的集會儀式,不是香港獨有,例如阿根廷的五月廣場母親、東德的和平祈禱會,這些看似沒有什麼實質效果的行動,作用不是立即影響政治形勢,而是作為一個道德感召,提醒人們這個世界還有一些高尚的道德價值值得堅持。每年有十幾萬人走在一起悼念,真的沒有作用?二十四年來,只有香港有如此大規模悼念。這個場面,每年都有不同地方的媒體報導,這代表了全世界都因為我們的行動而記得這場屠殺。這種以人數取得世界媒體曝光的做法,其實跟所有遊行集會一樣。

也有一個論點說六四悼念已經影響不了中國大陸。這是真的嗎?的確,大陸資訊封閉加上愚民教育,很多人真的不知道六四,也不明白獨裁的可惡,甚至有的人真的被洗腦到擁護殺人暴政。可是,在資訊比較發達的地區,人們還是會接收到不同程度的港、台資訊,這些地區接二連三出現大規模議題式抗爭行動(例如反PX化工廠、保衛粵語、反強拆),與香港和台灣的資訊不無關係。從大陸的網上資訊可見,每年六四和七一,已經成了大陸青年人來港旅遊的觀察項目之一,這些看似無用的行動,最後會造成什麼蝴蝶效應,有誰說得準?

上年五月,全香港看到有線新聞訪問李旺陽,講述他如何因為參與八九民運而被長期監禁和迫害,令他變成失明和肢體殘障,六月,所有人都看到他被吊死的畫面。他在訪問時說過,為了民主,死也不怕。一語成讖,捱過多年迫害,他被這個政權殺死了。這件事提醒所有人,八九民運不是歷史,它是一場未完的抗爭。 

每年六四,我還是要舉起燭光,去悼念李旺陽和所有因為追求民主公義而死去的人。如果主辦單位有什麼不妥善的地方,還是必須嚴正指出,就好像今次一樣,最初大家也未必想到支聯會領導層會肯接受別人意見的,大家不妨以今次的公關災難為契機,探討悼念六四如何深化為進一步的民主運動。

本土爭取民主的運動,必須改變以往「和平散去」的模式,那究竟應該是佔中還是什麼模式,有點離題,那會在將來的文章再討論。

 

 

 

延伸閱讀:

王慧麟-- 維園燭光 告別中國

//這些意識形態之對立與罵戰,對民主派前輩而言,是一件火星的事情。因此,當「愛國愛民、香港精神」的口號惹起了紛爭,他們確實破頭,因為他們不理解或不知道,原來年輕人的主體意識已經爆晒燈,也不理解年輕人在網絡世界上的討論,已經去到何等程度。兩個世代,出現另類的「數碼區隔」。所以,當有青年朋友提到,六四事件是否應該有本土視角的時候,民主派前輩怔了一怔,因為他們腦裏面,還是認為六四是一場愛國民主運動,是一場在香港之中國人,參與的中國民主運動,為什麼要有本土視角?//

 

kursk-- 不要再喊平反六四了

//當我們見到有人故事殺害無辜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要他道歉了事?現在部分有份下令殺人的前中央領導人和大部份執行屠殺命令的軍官還在生啊,我們要求平反來幹什麼?明明那是必須追究的法律和政治責任!所謂的法律責任,就是把涉案的人送上法庭受審;所謂的政治責任,就是追究那導致屠殺的專權制度,還有聲討那侵犯人權的國家機器。//

 

 

kursk-- 我不是因為愛國而悼念六四

//更甚者是口號把肉麻的「愛國愛民」和香港精神掛勾,那更加是犯了「五四精神是尊重與包容」的錯誤。香港精神這個說法是個敏感題目,胡亂佔用很容易造成反感,香港精神通常是指那些奮發向上、堅毅不屈的美德,又或者是對普世價值的追求,至於愛國是不是香港精神,相信有很大爭議。支聯會想建構「愛國是香港精神」這說法,需要長時間作宣傳推廣,而不是無端爆出這個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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