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周三晚上收到編輯的信息,問道:「你會不會想寫篇文,談談對事件的感想?」坦白說,距上周五(4月24日)的判刑已隔多天,情緒還沒消化得來,時而悲嚎,時而躁狂,就像行走在正常軌道,不知何時脫軌,墮進失常的漩渦。
書寫能梳理自身,雖然直視傷痛無比煎熬。
對事件的感想,該從何說起?
或者可以從一張登機貼紙開始。
案發,夢魘的開始
自出院後搬離原址,剛過了半年租約,又覓新址,在行李箱上發現一張去年8月18日的登機貼紙,是我臨時提前結束旅行,改買機票回港參加8‧18港島大遊行那時貼上的。遊行當天大雨連綿,170萬人擠在一起,雨傘互相碰撞。新聞標題寫「無懼風雨」。那時我深信何等渺小的人類連結一起,還是能組成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
直至8月20日凌晨,才切身了解何謂渺小。
連儂隧道。聊天。煙蒂。遇襲。施襲者的第一刀落在我的前額及右肩上,是夢魘的開始。
誰想到有人會藉攀談時忽然從背後抽刀怒斬?施襲者眼神中的那種暴戾和無情,至今仍歷歷在目,不寒而慄。我試圖逃離隧道,他還追上前多刺一刀。最後我側躺在路邊,倒在血泊中,我感受到血液大量從傷口流出。聽說人在臨終時會回憶今世重要的人事,我想起家人,母親總是叮囑我不要晚歸,如今我可能再也無法回家。我是不是快將死於此?種種恐懼從此揮之不去。如今身上傷口結疤,長成多條紅腫微痛的「蜈蚣」,提醒這場噩夢雖遠去半年但仍鮮明。
案發的每個細節至今仍縈繞腦中,無數次閃回出現在失眠夜裏,在乘車途中,在獨自走路時。醫生說,情緒不穩,感到恐懼焦慮等症狀,常見於事發後一個月,為急性壓力症,長達一個月後是創傷後壓力症。然而,沒有人能告訴我何時會完結。
旁聽,無法彌補的傷口
自出院後每次到場旁聽,並非必須出庭作供,只為見證案件審訊。我以為,審訊判刑結束,一切塵埃落定。沒料到竟把傷口狠狠扯大,形成無法縫補的創傷。
辯方表示被告「刻意」自首,非常懊悔,為施襲致歉,並希望自己「所受的懲罰能換取傷者一點的釋懷」,而聽到被告在接受刑罰的艱難時期仍關心受害人的福祉,是表現出高尚的情操一言,讓我感到錯愕失措。我可以清楚明白地說,他所受的懲罰,絕對換不來任何一點釋懷,而我從不稀罕貓哭老鼠的道歉和關心。
原來要顛倒是非黑白可以如此荒謬。新聞一出,許多人感到震驚怨憤,我也收到朋友的關心,問我Are you ok?我想,這永遠不會是ok的事。
還有一件事想說。在庭上,我聽到第二受害人表示自己對於被救感到內疚。其實這同樣困擾我。究竟當刻我衝動地用身體阻擋施襲者是否恰當呢?當自己都無法確保自身安全時,竟想要保護他人,是否自視過高?這道傷痕一直隱隱作痛。可惜世上沒有預知和如果。喜歡的漫畫家荒川弘說過,當有困難的人出現,主角便會伸出援手,人與人互相聯繫,社會就像一張網似的不斷擴張。我唯有相信在電光火石的一剎,我已交出最好的答案。
活着,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感謝這段日子以來向我伸出的每一雙手,承托着我的悲慟怨憤。自去年6月開始,有人自殺,有人疑被自殺,生命看似輕然,但生命重量之大,讓「代他活下去」一話變得無比沉重,幾度超出負荷。
既然活下來,便努力活下去。歷史將如何評價我們,無人知曉,同時掌握在我們手中。只要尚存一口氣,就活着去改變。而人和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文//美智子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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