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記者 盧斯達;攝/Nasha Chan】
大概要將許穎婷當成另一條國際運動線。2019 年初,她在學校報紙寫的文章《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我來自香港,不是中國),意外在國外引起極大討論,時間又碰巧挨近反送中爆發點。整篇文章其實就講香港人常識,並非談「送中法案」— 就算是大中華老一輩,去到國外大概也是自稱「我來自香港」。一個對香港人猶如太陽由東邊升起、行之已久的身份認同,卻激嬲大量海外親中愛國者。
文章源起—巴士受辱
中學時期,許穎婷入過學民思潮;中五之後赴美求學,在西雅圖待過,之後到波士頓讀新聞。波士頓,就是那篇文章的起源,也是之後不少撐港活動的現場。「自己學校,不少學生來自香港的國際學校,很多有錢人;最多是中國學生,有 70% 國際學生都是中國人;香港人就兩三個,而且土生土長讀本地學校出身的,就更少。」
「在這種環境,當然比較孤立,要跟他們交往。做 project 的時候,避不了跟中國學生一組,他們一聽香港,不少都嗤之以鼻。學校講到香港的時候,都特別標明香港是 Hong Kong, China,中國香港。」
「有一次坐巴士,同層個亞洲人問我來自哪裡,我回答自己來自香港,對方就不斷想說服我,又不斷強調香港人就是中國人。當時覺得自己認同和尊嚴受踐踏,就喊,無人幫,由巴士喊到返屋企。之後我在校報做編輯,做過一些關於被忽略 minority 的專題,於是就跟上司提議,不如下期講香港人。上司也有憂心這個話題『太激』,但還是鼓勵我去做。其實那篇文章,只是說回民調,說有幾多人自我認同是『香港人』,講解我們跟中國人有甚麼分歧;也知道校內校外,有些台灣和西藏學生遇過相似的事。」
文章刊出,小粉紅圍攻,許收到死亡恐懼,但同樣有很多外國人讀到這篇文。「有一次去酒吧,有人說自己來自香港,有酒保就說:我聽過這篇文。」
外國人明白香港和中國之間的問題嗎?
「外國人都一般明白,但他們對歧視議題比較有感,他們知道『中國』這個概念很大,裡面有很多矛盾,但也會知道『Taiwan can help』,起碼知道台灣是不一樣。」
外國的十幾二十歲年齡層,對香港認知如何?
「他們對這邊的認知就不及中老年人,我會一個一個地解釋。當然我不是主動煩著他們,而是談到類似的事,我就會向他們解釋這邊的實際情況。」
小粉紅的反應
文章刊登之後,中國人怎麼反應?
「有一些讀新聞的中國學生,都算比較 civilized(文明),有人寫文去 debate(辯論);有些中國學生在微訊群組,用很難聽的字罵我,通常是 body shaming,又走去社交媒體 tag 我。最難受是見到一個同校中國男學生,在臉書鬧我屋企人,有一些威脅人身安全的句子。當時是夜晚看到,真是會 panic attack。當時半夜三更好驚,走去搵老師。學校沒處理,就當過去。」
反送中爆發之後,支持香港的集會在全世界遍地開花,她說:「我們波士頓在 818 也搞了集會,當時有小粉紅踩場,有肢體碰撞,有義工車胎被人惡意拮爆。集會完結,有義工離開時被人跟蹤,最後要報警處理。」
踩場者當時其實是抱持甚麼論據?
「他們通常就鬧我們『港獨狗』,當日集會其實好溫和。他們不斷大喊『中國香港』,我們那邊就喊『一國兩制』去 counter,意識都很溫和。不過在集會之前,微信有人表示要帶槍來踩場,搞到義工要報警,落口供,也有人說要槍擊我。集會前一晚我在想,站上台之後會不會有危險?最後集會有 600 多人出席,有人自己也帶槍,也知道危險,但他們還是出來支持香港。」
中大之戰爆發後,驅使許穎婷返回香港。
「見中大這樣,很難受,當時是感恩節假期,自己也製造多一個禮拜假期,回來香港。看直播時感到切膚之痛,就想回香港。一到埗,理工之戰就開始。當時感覺很矛盾,作為一個新聞系學生,都持續跟一些網媒有聯繫,但運動爆發初期,自己在美國,一直缺席,心態上未跟到,以記者心態去理大;但自己有時都反思,覺得除下記者證,就是示威者,有點『彈出彈入』,覺得自己不能 abuse(濫用)新聞自由去彈出彈入。回去美國之後,想了很久,可能性格問題,自己無辦法去做一個純粹旁觀者。校報的上司覺得我已參與了這件事,會有偏頗,就將我調了去評論版,但明明其實我不是經常評論,就是那一次。我有跟他爭論過,但維持原判,因為我不是想做評論版,就直接辭了職。」
要爭取美國承認「香港人」
「我來自香港」事件之後,她表示自己跟屋企人保持距離,不希望再被狙擊時連累家人。之後她又發起了另一條美國戰線。
「之後我們成立了一個叫『We The Hongkongers』的組織,是想推廣香港文化和價值,在海外建立香港人這個民族。講得誇張少少,革命都要有海外支持,裡應外合,有需要時,都會有一班人和應。Kick start 的 campaign,是鼓勵在美港人參與美國事務,在人口普查國籍一欄,光明正大填『香港人』(Hongkongers),去告訴美國政府香港人群體是存在,對美國社會也很重要。」
「人口普查是可以不做的,我們會鼓勵他們一定要做人口普查。廣告眾籌亦已達標,希望接觸到美國的 Cantonese speaker,令他們記得自己的身份。相信很多美國香港人都見過這個廣告。」
「美國人口普查,亞洲人就只有幾個選項:Chinese, Korean, Japanese,還有『other Asian』,這個可以自己填。一般來說,香港人口會被劃入 『Chinese』,我們希望之後會有『Hongkonger』。這個其實是參考在美台灣人,他們的正名運動已經搞了四十幾年,2000 年開始,美國終於列出了『Taiwanese』的人口。人口多亦不一定會被認可,所以也要游說相關部門的官員,希望有一日,在美國的香港人身份會被認可。」
「新一代被泛民創傷得好緊要」
今年 20 歲,香港人被決定前途,要「回歸」的時候,她還未出世,無份決定。「回歸」之後出生,是從何時開始留意政治?
「讀中二那時想入學民,屋企反對;2014 雨傘,當年中四,也比較反叛,就不管他們去參加。最早接觸的政治議題,應該是六四幾多周年,當時小五,自己上網搜尋,發覺中國好殘忍,就開始關注。開始時都是限於網上表態,反東北反國教,也只是純粹在社交帳號打個黑絲帶表態。中學生為了真普選而罷課,自己也去了參加。現在想來影響最大,都是親身經歷。2014 年那時有不同佔領區,金鐘和旺角就是兩個不同社區,但 constitute 佔領民眾的,都是香港人自由、反感中共打壓。」
「到之後 2015 年光復行動,一切都變得更實在,因為覺得香港赤化好嚴重,我們這一代最受影響,自己住新界,日常生活受中國人很大影響,更加知道香港跟中國不同。去西雅圖那段時間,接觸了其他中國人,好似覺得自己想法跟他們很不一樣,好像太『激進』。一向接觸的中國人,可能是走水貨那班,當然中國有很多人口,有見識的中國人存在,他們日常也很有禮貌,但我持續提醒自己,此時此刻做到朋友,只是基於互相尊重;但如果你跟我談國家問題,就可能朋友都無得做。」
「光復行動時期:本土派受到好多批評。去年反送中運動有很多口號:不分化不割席不篤灰,只是因為素人和其他香港人,被泛民 traumatise(創傷)得太緊要,對泛民控制社會運動的記憶很深刻。多年來,泛民做了『大台』很久,很霸道;只要抗爭者手段跟他們有分別,就會出現批判和割席。2016 年魚蛋事件,他們可能就覺得年輕人太衝動、不識大體;泛民最令人不滿,是覺得中國和香港一脈相承,中國有了民主,香港才會有,香港也要帶中國走民主之路……民主黨黨章一開頭都這樣說啦。現在很多人說『回歸』,內裡當然藏著身份政治;令人覺得 1997 年是『返阿媽懷抱』,其實是否應該用『主權移交』?」
「97 年我未出世,我經歷的香港,打從開始就是香港特區,官方說香港高度自治,有好多權利;我小學第一首歌,就是教唱國歌,之後才教校歌。小學那時,我跟其他人一樣,仍然會為北京奧運自豪;但後來發現自己跟中國人好大分別,為何我們不首先去關注香港問題?」
2010 年代開始,素人問政,跟維護自身路線的社會賢達,開始激烈衝突。鬥到最後,後者只能含糊用一句「各有各做」了事,不過對於很多年輕人來說,上一代的保守和打壓,仍然是「不想記憶,未敢忘記」?
「2015 年光復行動,我是學民思潮成員。當時學民經過反國教,去到雨傘,政改是全港議題,不再是學生議題,學民開始有分歧。成員之間,有些人很本土,有些人很左,碰上各種議程,內部有很多人不能達成共識。2015、2016 年,學民成員有很多公關災難,自己圍內大家都會笑啲公關災難。例如出一個聲明,成員又有第二種講法,內部的確沒有共識,出來就很模糊。我自己想參加一些行動的時候,就以個人名義參與。光復行動當年被主流社會圍剿,其實有很多學民人以個人名義參與。」
之後離開了學民,原因是?
「學民解散前一年,大環境都是低潮,大家都很迷失。學民說要解散,講了一年,他們不知如何處理,資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入學民的時候,自己都是傾向參加行動。當時本土民主前線已經出現了,社會上年輕人提出很多新方案,又說要有新政黨。學民秘書處也好像癱瘓,退出申請發了很久,但無人理,一直到學民解散。眾志成立的時候,自己沒有選擇加入眾志,當時覺得這條路線太模糊,也知道自己都想走本土路線。2016 年補選的時候,就去做本民前義工。2 月補選和 9 月大選都有(助選)。」
梁天琦一炮而紅之後,本土派參政之路,就在一年之內被中共釋法打沉。作為群眾其中一份子,是甚麼心態?「感覺大家變了 condom,當時梁天琦被一直支持民主的人說是鬼,他參選就是鎅票,『下次(選舉)再投梁天琦』;藍絲亦會攻擊,選舉街站會有肢體碰撞。當然覺得孤獨,年輕人是最受到中國影響的一代,當時就是有這個希望,或對泛民不滿,就出力去幫本民前。9 月選完之後,知道青年新政有兩個人選到,好開心,就去西雅圖讀書。之後收到消息話要 DQ,都有一些預計,是一種付出心血之後全部不算數的失落感覺。」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就是港獨」
「現在梁天琦被抬到好像神一樣,有好多人解釋返『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其實真正意思就是『香港獨立』。」同年紀的人怎麼看這個問題?「大家想獨立,但又覺得無咩可能。不過幾年前,講港獨係無人會理,或覺得你好激,直頭覺得你係痴線。當然計較後知後覺,也沒甚麼意思,現在更重要是怎樣轉化這個動能,向灰心的人解釋,獨立是可能的。現在疫情令大家有休息機會,讀多啲書,至少見到有人發現了這條路。香港獨立,唯一出路。我們要獨立,而不是求人給我們一條生路,我們只是取回本來屬於我們的東西。」
香港選民資格,18 歲就可以投票。也就是當年支持梁天琦的時候,許穎婷還未有得投票。今年有得投,但怎麼看選舉?
「自己不想跟車太貼……個人覺得,要走入議會,只是純粹為了『破壞議會』。很多人是相信在現存建制內可以爭取。如果期望單靠入議會去製造改變,其實可以算數,因為立法會是 broken system。不過,選舉結果的確能夠告訴外界誰人支持甚麼路線,可以將民意和 broken system 的現狀帶上國際;但如果不打算破壞議會,行返個制度,想迫佢哋(北京)屈服,在制度之下是做不到吧?也有人覺得入議會,做甚麼不要緊,最緊要有議員薪津,但梁游被 DQ 後,更要還錢。」
當然是不簡單。現在連保守如郭榮鏗,都可以進入北京射程範圍。《國安法》直接套入香港之後,更加震撼各種有險可守、利用議會的抗爭想像。
「不論是甚麼方法,總而言之,香港是我們的地方,我們有權利保衛自己地方。在網上看到有句說話,今日十幾、二十、三十歲的人,不要抱住為四、五十歲人坐監的心態上街,抗爭是為了自己權利。睇到迫到埋身,已經無退路。五年前沒人想像到五年後會有咁大轉變,那再五年之後呢?中國在全世界製造了很多問題。藏族人、維吾爾人……香港人已經是下一個,慢慢就會將這個民族清洗。」
「然而一個民族的構成,又可能正是因為有共同敵人存在。」20 歲的覺悟,在政治界看來奇特,在年輕人之間卻普遍。在這最黑暗的時空,沒有幻覺的光害,有一閃一閃的星星。
後記:訪問和寫稿之時,還未有《國安法》消息。之後就是網絡上一片鬼哭神嚎,賢達又叫嚷移民。Frances Hui 問,訪問會不會有問題?我問:「是說國安法的問題?」她說:「至少我是OK的。」我說,我照寫,照去啦,殺到埋身先算。鬼叫生於亂世,有種責任?
許穎婷 Frances Hui
【文/特約記者 盧斯達;攝/Nasha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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