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個被不具名的內地抗爭者】
六月十六,那個舉著「林鄭月娥下台」旗子的大陸人再次走進人群。不幸的是,次日早晨,當金鐘的鐵馬尚未撤開,堅守了一夜的學生準備新一天的抗爭的時候,這個大陸人,卻因為兩次參與反送中遊行被邊境海關扣下,直送深圳國安,被非法拘禁了整整 6 個鐘頭。
他們從我的背包裡翻出了一張「學生不是暴動」的海報、一張反送中關注組的單頁,和一本我個人的筆記本,裡面有來港參加各種講座、沙龍的筆記和到立法會發言的講稿。於是,這些成了我的「罪證」。中國邊境一度安插兩個警察站立兩側監視我,不允許我有任何動作,另外兩個警察不停翻看我的電話和研究所謂「罪證」。大概警隊隊長看了我的那些筆記覺得我「反動的離奇」,想要發掘更多的材料,於是叫兩個手下把我帶進一個暗光房間,按住雙手,脫光衣服檢查,他們甚至連底褲也不放過。我不知道他們是根據什麼法律來操作這一切,但我的辯駁趕不上他們行為的迅速和粗暴。六個大漢的「圍剿」讓我喘不過氣,我在過關檢查處等待了兩個鐘頭有餘,他們一聲不吭,我卻被冷氣吹得打冷震。等待良久,他們決定把我移送公安。
邊境海關與公安簡單口頭移交後,公安警察按住我手,把我像犯人一樣押往邊境派出所,他們很熟手的把我交給兩個國安警察,隨後我被送往拘留所,放置好他們看來並不危險的物品,把我關進有兩層鐵門的審問室:墻上掛著犯罪嫌疑人權利與義務,和一張犯罪嫌疑人的訴訟須知,一把黑色的座椅上放著一對亮眼的手銬,藍色的圍墻搭配著暗白色的燈,一個碩大顯眼的黑色鏡頭指向坐在房間正中的我,還有不知在何處的監聽和攝影機。
他們叫我坐下,便開始了長達 3 個鐘頭的審問。
盤問完個人和家庭情況,就開始對我為何「反送中」、為何參與遊行窮追不捨起來。我辯解,因為道路阻塞,地鐵關閉我無法到港島參與遊行,只能在九龍駐足閒逛,他們卻不斷用「你這次去遊行是一個人嗎」諸如此類的問題來前設我必然參與了這場遊行。以下,更是包含諸多警方的猜測和個人判斷來做「釣魚問答」:
是什麼組織邀請你去參加遊行?
有什麼組織給錢你參與這次遊行?
接受過哪些境外媒體的訪問,說過什麼話?
你知不知道這場遊行是受西方勢力的操控?背後是美國操手?
接著有愛國三連問:
中國對你不好嗎,黨和政府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祖國不夠強大嗎,需要你跑到香港去爭取什麼利益?
你是不是對現有制度很不滿?你這麼不滿中國你怎麼不移民出國?
我聽著兩位警察的大聲訓斥,還有他們對《逃犯條例》修訂的解釋:「你知不知道香港為什麼修訂《逃犯條例》?是因為沒有引渡,大陸的逃犯都跑到香港台灣去啦,這是完善法律,你這是什麼,是幫助壞人作惡。」「香港人為什麼反對,是因為有美國人給他們撐腰,他們啊都是收了錢的,300 塊一個人,我都知道,你怎麼這麼天真!」「你看我們國家經濟騰飛,美國人、香港人都不願意看我們超過他們,所以極力阻撓,都是有很深的政治目的的。」
我仿佛聽著一本有聲的文匯大公,抑或是環球膠報的無限循環,又或者,更像是在聽著奴才訓話。我不能反駁,不能辯解,亦不能拒絕。很多預設的問題,我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因為從小見慣了警察作惡,除非可以找到壓制住他們的更有權力的人,否則任何解釋或反駁都會被視為對警察的挑釁,他們只會用更「不可思議」的手段來讓我臣服。而這所謂的「不可思議」,未必需要黑紙白紙,就能直接把我關進隔壁冰冷的鐵門裡。
我可以問我犯了什麼罪嗎?— 不可以。
我可以叫我的律師來再回答你的問題嗎?— 不可以。
我可以拒絕回答與事件無關的問題嗎?— 不可以。
不可以的背後是不配合,不配合意味著在與警察對抗,而坦白才能從寬,甚至我發問的本身,就是對警權的質疑,「你認為我們警察會有什麼問題嗎?」
只能認錯的警察社會裡,我被盤問了三個鐘頭,接受了一系列的教育、談話和認錯後警方決定釋放我,雖然我至此不知自己身犯何罪,時至中午,警察說讓我稍加等待,他去請示領導,於是我坐在冰冷的鐵門裡等候領導「下一步發落」。時間一等又是一個鐘頭有餘,除了飢餓,伴隨我的還有不停的思考。
很難想象,十幾個鐘頭前的自己還和很多香港人一樣,在警總前比中指,指責警察濫權,大呼學生無罪,十多個鐘頭後,自己卻身處另一境地,可能面臨牢獄之災。極其諷刺,昨日的我還在跟朋友欣喜感歎之鋒即將出獄,抗爭者終得自由,而另一個世界的我,卻因為對同胞的支援、對香港的關切經受6個鐘頭的非法禁錮。內地警察沒有出示任何法律文件,沒有發出到任何法律通知,沒有引用任何一條法律條文便將我由邊境輾轉移交給地方公安,關進幽深的拘留所,坐上帶有鐐銬的審問椅,這個過程中的寒冷、戰慄和恐懼我想一生經歷一次就已足夠。我只能想到更多人讓自己平靜,那些人裡有八九民運上京支援學生被軟禁四日的李卓人,有無端被冠以「間諜罪」在大陸坐足三年政治監獄的程翔,有梁天琦,有雙學三子,有傘運被審判的義士……還有數不清的大陸維權律師和記者。讓我更加難過的是,若深陷大陸,香港人怎麼能保護自己?
若「送中」成真,便是大陸的法律也要適用於香港,只是把在港的人引渡到大陸審判而已。中國人應該是最理解為何「反送中」的人,無奈太多人沒經受過權力的強暴。我在內地成長的環境裡,長輩的好言相勸,從來都是不要惹事。民不與官鬥,並非中國人不愛鬥,而是統治者暴力治國,當鐵拳降臨的時候,除了一點點痛和非常痛之外,沒有任何選擇。「中國特色」本身已經是一個可以裝下任何不公的百寶袋,而「中國特色」的法治,基層警權尚且能隨意解釋,很難想象不公的審判要如何推翻。大家心中都有數,鉗制他們,需要的是比他們有更大權力的人,而不是公義的法。沉默的大多數,並不一定是支持,而是想發聲卻未敢,因為太多人承受不了暴政給的屈辱。
我從一片人群中走出,我的淚眼帶著求變的希望,我走向鬼國,沉寂於盛世荒唐。我害怕的,不是自我的囚禁,而是所有美好被吞噬,所有正常被扭曲,無辜者冠以莫須有的罪名,然後消失在無邊際的黑夜。我的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鐵窗,我的腦海卻是一幀幀港人的頑強,那裡的黑衣少年手拿白花,那裡的接踵人潮萬夫莫當,那裡沒有領袖,那裡的抗爭卻遍地開花。他們用血肉之軀保衛未來,他們用勇敢正直教育下一代。他們可以做堂堂正正的人,他們的赤子之心值最值得擁有幸福和自由。
香港人說,「反送中」是在捍衛免於恐懼的自由。恐懼真的會讓人猶豫,猶豫事情本身是否是對的,但是當你相信一些理想總會實現,一些價值總在發光發亮的時候,好像沒有戰勝的,從來都是自己。22 年前,我們曾祝福香港明天會更美好,香港的美好,一定是香港人的美好,而不是統治香港的人更美好。
如果捍衛自由會讓我犧牲,那我寧願犧牲,也不會說一句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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