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布蘭特(Nick Bryant)
2019年 1月 25日
(從左到右)里根、約翰遜、奧巴馬、特朗普。歷史是冷峻的。歷史記憶中的特朗普會是什麼模樣?
不友善的歷史學家可能會給唐納德·特朗普的總統任期寫個差評,大體上就是幾位前任的缺點的匯總。
林登·約翰遜總統會欺負人,在白宮貶斥、羞辱助手,連副總統也不放過。據史書記載,他有一次強迫副總統亨弗裏給他背誦一篇關於越南問題的講話稿,當時他在衛生間,坐在馬桶上,褲子褪到腳踝,雙腿叉開,一邊如廁一邊聽。
羅納德·里根總統沒什麼求知慾,不愛學習,有一次因為沒有及時審閲文件而向白宮幕僚長貝克道歉,他當時給出的借口後來成了經典,載入史冊:「吉姆,是這樣,昨晚在播《音樂之聲》。」
比爾·克林頓總統和莫尼卡·萊溫斯基偷情,醜聞曝光後那一連串沒廉恥的謊言。
理查德·尼克松總統,在白宮的最後幾天,驚慌失措,對著白宮牆上懸掛的肖像詛咒,就像晚年瘋瘋癲癲的李爾王。
喬治·布什總統的無能,缺乏基本的施政、治理常識和技能,部分解釋了他的政府在處理伊拉克戰爭後續事宜和卡特利娜颶風災害過後的救災賑災中犯的累累過失。
吉拉德·福特總統的歷史健忘症為特朗普開了個先例:他在1976年一次總統競選辯論中堅稱,東歐並不受莫斯科主導。與之遙向呼應的是特朗普總統最近對前蘇聯入侵阿富汗的認可。
巴拉克·奧巴馬總統,他缺乏戰略耐心,而直覺始終是美國應該從戰場上脫身,比如從伊拉克撤軍,即使戰鬥還沒有結束,任務還沒有完成。
就連約翰·肯尼迪總統也不例外,他憂心忡忡,緊張焦慮,經常在白宮游泳池內打發午後的時光;他性慾旺盛,身邊不乏年輕貌美的女郎。這跟特朗普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平面電視前,任由對他友善的右翼電視主播們為他的自尊心做按摩,似乎異曲同工。
吉米·卡特(左)和傑拉德·福特在1976年總統選舉期間舉行辯論
特朗普的總統任期已經過半,但歷史學者們仍在苦苦搜尋,還沒有找到類似於他的前任借以抵消自身缺點的那種優點、優秀的品質。比如,里根具有感染性極強的熱情性格,肯尼迪善於鼓舞人心,說話總能令人振奮,約翰遜在立法領域智慧過人,還有尼克松執政風格的務實。
如此,特朗普便無法被看作里根再世或羅斯福再世,只能算是現今版的布坎南、皮爾斯或者哈里森。
去年一項對200名政治學者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特朗普總統在歷任美國總統排名中排在最後一名。
特朗普總統曾經把自己跟林肯總統相比;後者是歷史上所有的美國總統中最偉大的一位。但學者問卷調查卻把他定為再糟糕總統裏最糟糕的一個。即便是跟共和黨較親近的保守派學者也在44位總統排名榜上把特朗普放在第40位。
公平地說,要不是因為他愛吹牛,特朗普的歷史形像本來有可能比這要好一點。問題在於人們總是把他跟他所炫耀的做對比,並由此作出評判。其實,他是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政績的,即便屬於右翼政治的成就。
稅務改革、最高法院法官任命成功、穆斯林旅行禁令、向聯邦政府規則宣戰、刑法改革、為緩減止疼藥危機推動立法行動、催促北約成員國分攤更多經費、年薪漲幅創9年最高紀錄、2018年新增工作崗位超過之前3年;還有,他競選期間的許多承諾,比如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美國駐以色列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都先後兌現了。他經常誇自己說到做到,做出的承諾一定會兌現,這一點基本上是靠譜的。
任命卡瓦諾(左)任最高法院大法官那一場戰役異常慘烈,但特朗普最終勝了。
不過,他好大喜功,經常是本來挺好的事,卻因為他吹噓誇大而效果大打折扣。美國鋼鐵公司並沒有新開6家工廠;他不是美國史上最大規模的減稅計劃的作者。還有,貿易戰同時也懲罰了美國製造商和農場主,而2018年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股市度過的最糟糕的一年。
股市波動凸顯了特朗普一些其他特質,那些特質也是導致對他差評的因素。比如,股市升了,他把功勞據為己有,說那是他個人的成功;問題是股市也有跌的時候,而這時他的另一個習慣啟動:把責任推給別人;具體到股市,那都是聯儲局局長鮑威爾的錯。
喊出「美國第一」口號的這位美國總統在美國歷史上確實是個「第一」,前無古人。這也是歷史學家們沒太把他當回事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特朗普政府在美國歷史上也屬於獨一無二,沒有先例。他手下官員更換頻繁,兩年中已經有過兩位國務卿,兩位國防部長,兩位司法部長,三位白宮幕僚長,而白宮西翼的高級助手換人就像走馬燈一樣。
他的外交政策在推特上發佈;他公開展示與敵對政權領導人的親密,比如朝鮮的金正恩和俄國的普京。還有,特朗普的白宮和特朗普的商業王國之間的道義界線模糊不清。「通俄門」調查扯出了一串至今沒有答案的問題,而疑問的焦點是他的忠誠究竟屬於誰。
特朗普說到做到了嗎?
我們見過還有哪位美國總統如此公開拋棄、恣意違背總統的行為凖則嗎?用孩子們之間起的綽號稱呼別人、在推特上對人狂轟濫炸、出言不遜,直呼顯然跟他一度很親近的前色情影星丹尼爾斯長了一張「馬臉」,在回應穆勒調查中涉及的那些指控時,他的措辭和語調有時跟黑社會老大相仿;他十分不屑地把自己曾經的私人律師和左膀右臂邁克爾·科恩稱為「耗子」,聽上去就像出自黑幫用語。
他聲稱要成為道義模範領袖,但即便是保守黨也在批評他任期內不道義之事簡直可以匯集成冊,無論是對沙特記者賈瑪爾·卡舒吉謀殺案做出的反應,還是對夏洛茨維爾新納粹火炬遊行示威的處理,在道義層面都難以跟模範掛鉤。
我清楚記得,示威遊行發生後沒幾天,特朗普總統在川普大廈大廳舉行記者會,提到極右翼示威者和他們的反對陣營都是「體面的人」。這時,原本站在我身邊的一位非裔電視攝影師直接離開三腳架,去到記者席,就為了爭取提問的機會。他連續喊了兩遍:「我該怎麼對我孩子解釋?」
海瑟爾·黑耶在夏洛茨維爾參加抗議白人至上種族主義的遊行時遇害。當地民眾在事發地點向她致哀。
每一次怪異吊詭的記者會,每一條全部用大寫字母的推特信息,都令人恍惚覺得美國疑似正在經歷一段「歷史反轉」。就好比是1992年,右翼民粹派的帕特·布坎南設法擊敗了喬治·H·W·布什,奪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然後在共和黨代表大會上發表了火藥味十足的文化戰爭宣言似的演講,又借此東風一舉擊敗比爾·克林頓。布坎南當年的競選口號就是「美國第一/優先」,「讓美國再度偉大」,重歸榮耀。
或者,假設兩度競選總統的商人羅斯·佩羅當選了,他的政府應該跟特朗普政府相似。佩羅也是個民粹主義信徒,也是個億萬富翁,也對國家陰謀論深信不疑。但人們也許會覺得,即使是布坎南和佩羅也會比特朗普更正統一點。
特朗普總統任期給人的這種「疑似另類歷史」感,也部分解釋了為什麼一些荒誕的反烏托邦小說意外走紅,背後的動力被稱為「特朗普促銷」,比如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和喬治·奧威爾的《1984》。菲利普·羅斯的《反美陰謀》(The Plot Against
America)也成了某種試金石。這部小說虛構的總統名叫查爾斯·林德伯格,本身是個飛行員;書中還有一個在鏡頭前十分自如的發言人為「美國優先委員會」代言,而這位電視達人把美國變成了一個極權國家。
這些荒誕小說充滿了隱喻,但跟現實的可比性不大。特朗普的美國不是阿特伍德筆下的基列國,也不是奧威爾筆下的大洋國。雖然這位億萬富翁總統喜歡把自己跟歷史上的偉大人物相提並論,既不明智也難免招致嘲諷,但對他批評最激烈的人確實也過分了。他不是今日希特勒,也不是美國版墨索里尼。
特朗普宣誓就任總統時,誰都不會因為一個叛逆型政客變型成了一個叛逆型總統感到驚訝。2016年,美國民眾跟以往一樣政治冷感,而特朗普最忠實的擁躉則堅持不懈地參加他的集會,頭上戴的仍舊是印著「讓美國再度偉大」字樣的帽子,嘴裏喊著口號支持他在邊境築牆堵墨西哥偷渡客和把希拉里·克林頓捉起來關進監獄。執政兩年後,他在共和黨內的支持率保持強勁;據蓋洛普民意調查結果,高達88%。蓋洛普調查還顯示,他的全民支持率是37%,跟里根總統中期的支持率不相上下。
特朗普會被彈劾嗎?
當然,在這種集會上山呼的「再要四年」,更像是一個願望而不是預言。共和黨今年11月在國會選舉中的挫敗揭示了一個隱藏在表象之下的弱點:共和黨內溫和派的冷漠;他們對特朗普從來沒有熱情過,但又拒絶讓希拉里·克林頓當總統。
特朗普給自己的評分是A+,而且拒不接受其他任何不同的分數。正因為這樣,他也不大可能做出妥協或調整,而這種妥協或調整曾經挽救了他不少前任,使他們得以擺脫困境。肯尼迪任期內有兩次遇到麻煩。一次是豬灣危機,一次是1961年在越南峰會上被赫魯曉夫「欺辱」。越南峰會後不久蘇聯就築起了柏林牆。他從中吸取了教訓,變聰明瞭。一年後,又遇到古巴導彈危機,他對力促空襲的軍方首腦們就不像之前那麼百分之百信任,對於咄咄逼人的赫魯曉夫也不再那麼聽任擺佈了。
克林頓總統就任後頭幾個月,就受到自由化過度的指責,1994年中期選舉時為此受到懲罰。他從中吸取教訓,做了相應的調整,在1996年大選前及時回到政治舞台中心,當選連任。但是,現任總統會虛心學習嗎?
新手沒什麼經歷可資借鑒、學習,如果具備自我懷疑的能力也好,有助於彌補。但是,特朗普認為自我懷疑是一種性格缺陷。
歷任總統一般都會遵循一個規律,在白宮實戰中成長。具體到現任總統,且不說他72歲高齡,身體衰老的跡象明顯,在智力和技能方面沒有成熟的跡象。
他手下的政府要員和黨內同儕把他當作兒皇帝一樣對待,這無助於他的職業發展和成熟。內閣開會,掌握著一國最高權力的這些官員圍坐會議桌,一個接一個向總統極盡頌揚、奉承之事,令人產生身處平壤的錯覺。副總統彭斯練就了政壇夫人必備的專心致志、屏息凝神的標凖神情。共和黨內元老私下裏翻白眼,但當著他的面卻不吝阿諛恭維
。
國際社會也不乏取悅他的人。特雷莎·梅首相就曾急忙趕到華盛頓去邀請特朗普總統正式訪英,不過,這個國事訪問目前還沒有被排上日程。美國中期選舉結束後,她還給正在空軍一號總統專機上的他打電話表示祝賀,儘管民主黨實際上重新掌控了眾議院。不過,據說特朗普看德國總理默克爾的眼神之所以充滿了輕蔑,是因為她從不掩飾自己對他的鄙視。
就任總統兩年是一個節點,通常這時就能清楚地看到新手將為自己的總統任期留下什麼樣的標記。慵懶麻木的艾森豪威爾年代過去後,肯尼迪為白宮帶去了青春和魅力;精明的「參議院主人」約翰遜收窄了行政和立法機構之間的壕溝;尼克松把更多權力集中到了白宮,加速了自由派歷史學家小亞瑟·施萊辛格所稱的「帝國總統制」趨勢。
福特大幅度扭轉了這個趨勢,力度之大甚至被一些人認為失之矯枉過正;卡特總統愛穿羊毛開衫,還經常親自到每一間屋子去關燈以節約能源;里根總統恢復了大部分被捨棄的禮儀,且模糊了政治和娛樂的界線。
身處大眾傳媒左右輿論的奧普拉時代,克林頓把總統辦公室變得更通人性更近人情,縮小了總統和大眾之間的情感距離。奧巴馬確立了一些行為道德凖則,也讓自己的總統任期顯得更緊隨時尚。
默克爾問特朗普想不想握手 特朗普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特朗普拋棄了白宮約定俗成的行為凖則和規矩,結果使他的總統任期信任度下降,還變得比較粗野;他拋開行政和管理常規,使得內政外交政策的制定變得草率、無序;他疏遠傳統盟友,結果使美國總統變得孤立;因為在修建墨西哥邊境隔離牆的撥款問題上受阻,他威脅要宣佈全國緊急狀態;這表明他可以拋棄憲法常規,突破憲法限制。
所有這一切的結果是,橢圓形辦公室變成了一個始終動蕩不安、充滿不確定性的地方。總統的心血來潮、突發奇想和變化莫測的脾氣劫持了白宮。在政治、文化博弈中取勝或置對手於死地,有時似乎比治理國家更重要。特朗普總統任期變成了一場無休止的戰役。
他能帶來長遠的變化嗎?答案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能否贏得第二個任期。2020年大選,如果特朗普敗選,說明他的領導風格遭到拒斥;如果勝選,就意味著他和他所代表的獲得了認可。
但即便只當一屆總統,特朗普也已經改變了美國總統任期和更廣義的美國政治的性質及特徵。
卡特在橢圓型辦公室
雖然很難想像特朗普之後的總統也會像他一樣罵罵咧咧,但現在已經有跡象顯示,美國政治語言環境出現了「特朗普效應」。
中期選舉的許多角逐中都有異常低俗的言辭。民主黨和共和黨陣營都一樣。
體現公眾可以接受的政治觀念的「奧弗頓之窗」已經向右偏移。
我記得2016年大選期間,特朗普競選班子發來一封電郵,宣佈他要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起初我們都以為這是惡作劇垃圾郵件,因為這跟美國政壇主流觀念差得太遠。現在呢,說要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國,人們會皺眉、表示反對,可能還會抗議示威,但肯定不會錯愕震驚 。
有個說法,「特朗普把不正常的正常化了」,這句話現在已經被用濫了。但是,看到許多關於特朗普的新聞和醜聞,如果放在過去的總統身上,肯定會被媒體窮追猛打幾個月甚至幾年,但現在批評性報道只能存活一個新聞週期。
這件事令我無法釋懷。
馬蒂斯和蒂勒森各有各的從政感念
更深遠的影響是在政治辯論和政策制定過程中削弱事實的基礎地位。特朗普政府自己都承認,有時它會採用「另類事實」;這個令人難忘的詞匯出自白宮助理康威(Kellyanne
Conway),而且是從上台第一天就開始 — 公布的總統就職典禮參加人數是假的。自那以後,《華盛頓郵報》列出了
7000多條牽涉到總統的虛假條目。不過,特朗普總統任期最令人不安的影響之一,是「後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可以十分高效,尤其是需要支撐某種政治基礎的時候尤其明顯。
至於政府治理混亂的問題,未來的政府肯定在人員穩定方面比現在好得多,在政策制定和執行方面肯定比現在井然有序。不過,同樣不難設想特朗普的繼任也可能在行駛行政權力的時候以不符合憲法常規的方式挑戰規則,打擦邊球。
奧巴馬面對國會共和黨人的強烈抗議時,主要倚仗總統行政令來推行自己的計劃。特朗普比他更進了一大步,為了繞過極不友善的國會,威脅要動用總統特權宣佈全國進入緊急狀態。美國憲法受到挑戰,甚至憲法危機全面爆發都有可能變成尋常之事。
已有不少關於特朗普總統時期的歷史紀實,大都描繪出一幅機制功能失調的畫面。如果被特朗普解僱的一些高官,比如前國務卿蒂勒森、前防長馬蒂斯和前白宮幕僚長凱利,能夠從親歷者角度如實寫下他們眼中的這段歷史,那這幅畫面肯定會增添更多細節,更加豐滿。
如果一些知名的總統傳記作家對特朗普感興趣,估計他們的文稿不會有多少美言。
歷史正被書寫,歷史正在發生,未來某一天,這部歷史將被收入特朗普總統圖書館,跟現有的13個總統圖書館一樣,成為美國國家檔案館的一個組成部分。
它將成為美國雄武強盛的歷史地標呢,還是當今美國歷史上一個荒唐的插曲?也許許多美國人已經有自己的答案。
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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