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rk Mazzetti
日期: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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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美國總統大選兩個月後,副總統拜登和阿富汗總統卡爾札伊一起坐在阿爾格宮—那是一座位於卡布爾,面積83英畝的建築物。對那位多變而孤獨的領䄂來說,那建築物好比鍍金的籠牢。
拜登和卡爾札爾的對話氣氛本來就很緊張了,當卡爾札伊促請華盛頓幫忙清除巴基坦內的塔利班份子藏匿地點,並暗示美國需要對巴基斯坦領䄂施加更大壓力的時候,拜登的回應使卡爾札伊默然無語。
拜登告訴卡爾札伊,新上任的奧巴馬政府對事情緩急先後自有排序。“總統先生,”拜登說,“對美國來說,巴基斯坦比阿富汗重要50倍。”
那無疑是個失禮的時刻。但同時,那也直白的表達了攸關美國史上歷時最長戰爭核心的毁滅性悖論。在16年裡,美國花費了數以十億計美元在一個華盛頓認為對其在區內戰略利益無關重要的國家打一場令數以千計士兵陣亡、也奪去不計其數平民性命的戰爭。同時,它視為關鍵所在的巴基斯坦,一個擁有核武、政局動盪、長久以來是美國在南亞最密切軍事盟友的國家,則暗中在阿富汗實行一個計劃,確保在那裡花費的金錢以及犠牲的人命都毫無意義。華盛頓認為,押在巴基斯坦的賭注太大,不能輕率與之斷交或做出可能使該國不穩定的行為。而押在阿富汗的賭注卻並不高,所以接二連三的戰略失敗也是可以接受的事。
即使這樣,9/11後的年頭,為了擊敗基地組織,美國在無奈之下與巴基斯坦結成的關係還是逐漸瓦解。正如科爾在他於2004年贏得普立茲奬之作 “ 幽靈戰爭” (Ghost Wars) 的延續篇—“S 總局” (Directorate S)中所說,不信任的種子早就埋下了,而互相指罵的情況也日益增加。在2011年擊斃本拉登的襲擊後幾星期,巴基斯坦軍方領䄂,灰心喪氣的卡亞尼 (Ashfaq Parvez Kayani)把他那“無助” 的國家比作一座抵押了的房子,而美國則是銀行家。對和巴基斯坦打交道的美國官員來說,另一個本國的比喻可能更適合:巴基斯坦是那個把家庭銀行戶口的錢花光後,和不老實鄰居上床的妻子。
使美國方面更為惱火的是,他們逐步發現華盛頓打從戰爭開始就容許巴基斯坦對美國的戰略施加太大影響力。在2001年後期,塔利班自卡布爾轉移到坎大哈的同時,中情局在伊斯蘭堡的情報站站長發了一則轉達巴基斯坦軍方考量的電報。那電報說,由北方聯盟接管的話,將可能使巴基斯坦在阿富汗的傳統盟友普什圖族遭到屠殺,並且破壞巴基斯坦為當地政局作調解的意願。自然而然,巴基斯坦最想要的莫過於由它支持的勢力—而不是其對手印度扶持的力量—掌權。
喬治布什的戰爭小組已經在為新爭端的 “惡夢場景” 感到惶恐了,那就是—暴力溢出到巴基斯坦,總統穆沙拉夫的政府倒台,而巴基斯坦核軍火庫則落入同情塔利班的將領之手。在許多年裡,穆沙拉夫本人很有技巧的激起這些恐懼。他時不時向美國官員說,華盛頓的要求他答應得越多,軍方內部對他的支持就會降得越低,惡夢成真的可能就會越大。
科爾說,要是美國軍方在第一年的戰術敗績沒有使穆沙拉夫那個 “無視巴基斯坦會有很大風險” 的說法顯得更有力的話,難題可能已經解決了。情報失敗,加上托拉博拉和沙伊科特谷戰事中兵力不足,塔利班得以越過阿富汗東部的邊境,在巴基斯坦的部落地區和城市重新安頓。在那個武裝組織來到之後,穆沙拉夫指示他的軍方情報機構ISI和中情局合作追捕在巴基斯坦城市藏身的塔利班領䄂。同時,穆沙拉夫向美國官員表示,部份由於美國的失敗,巴基斯坦應該獲得更多軍事援助。阿布‧祖巴耶達赫、哈立德•謝赫•穆罕默德和其他人分別在2002和2003年被捕,使布什更堅定的認為,巴基斯坦視為與美國同一陣綫,是個可信任的盟友。
科爾令人信服的顯示,ISI在布什政府已經開始無視阿富汗,把注意力放在即將在伊拉克發生的戰爭的時候交出那些基地人員,使美國察覺他們在許多年都沒注意到ISI的秘密活動:為塔利班和其他同情巴基斯坦而非印度的武裝力量提供武器和資助。美國跌跌撞撞的進入了一個非正式、沒有明說的交易,即接受巴基斯坦幫忙打擊基地組織,而交換條件則是默不作聲的放任—同時徒勞無功地制止—巴基斯坦對以美國為首的阿富汗軍事行動搞破壞。美國不時提出的終止秘密行動要求被置至不理。
對伊斯蘭堡來說,這筆交易極有賺頭。每一年,五角大樓把數以億計的現鈔交給巴基斯坦,表面上是在償付巴基斯坦軍方的反恐行動開支。事實上,科爾說,聯軍支援款項就好比“一種對巴基斯坦將領合法的賄賂”。五角大樓會收到防空開支的賬單,而基地組織沒有空軍。巴利‧沙派羅 (Barry Shapiro)回憶巴基斯坦海軍交來的發票,上面列出每日向 “在全球反恐戰爭中執勤”的水兵支付的工資。沙派羅試圖質疑當中的一些開支:巴基斯坦軍方要求償付的那些導彈,有沒有證據證明他們真的有發射?可是,沙派羅的上司叫他不要多話,付錢就是。
由於布什政府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伊拉克戰爭上,那個安排基本上都是在自動執行。國會沒有多少保留的批淮了撥款,到許多年後,國會議員才貌似意識到他們在那個鬧劇中所起的作用。在2012年的一次國會公聽會中,眾議院外事委員會成員,民主黨高層成員加里‧艾克曼(Gary Ackerman)感嘆,巴基斯坦已經成為“美國援助的黑洞”。 “我們徵稅得來的錢進去了。我們的外交人員偶然進去了。我們專職援助的人有時進去了。我們的希望進去了。我們的禱告進去了,什麼好事都沒出來。”他說。
國會成員開始要求實行一個以削減每年援助的方式向巴基斯坦施壓的策略,可是政策制定者面對另一個困局:隨著美國在阿富汗訂立的目標越來越大,華盛頓越益需要巴基斯坦的協助來達成目標。初期的軍事行動迅𨒪達成了相對上比較卑微的目標—作為對9/11襲擊的報復,他們摧毁了基地組織在阿富汗的根據地,把塔利班趕出了城市,並且在卡布爾扶殖一個更有能力的政府—使他們高估了在一個經歷了幾十年戰亂、非常貧困的國家可能達成的事。
國家建設的事業意味著要達成不切實際地試圖終結貪腐、依靠卡爾札伊把令人厭惡的軍閥翦除、促使農民種植利潤遠低於罌粟的作物來重新規劃阿富汗的鴉片本位經濟等沒有特定先後次序的目標。在2004年,我和一隊美軍特種部隊一道越過庫納爾省美麗的、正值花開的罌粟田和各個村落的長老會面。“在卡布爾的政府想你種小麥”是士兵主要說的話。會談中,一個長老聲言,“明年我們會種小麥!”其他長老大多在竊笑。
美國在阿富汗戰爭投入得越多,華盛頓看起來就越像在握住一個脫離了汽車其餘部份的方向盤。向駐阿富汗部隊提供汽油、食物和儀器等使戰爭機器繼續運作的一眾主要供應綫都取道巴基斯坦。在伊斯蘭堡的政府可以(也確實一度在長達7個月的時間)截斷那些供應,使貨車隊在卡拉奇和眾多其他邊境口岸呆等。
許多中情局官員對美國應否終結貪腐抱懷疑態度,而且主張集中用無人機空襲來嘗試消滅基地組織及其支持者。在奧巴馬的年代,中情局官員一再和將領以及受到把反貪努力視為重點的反叛亂教條影響的政策制定者爭吵。儘管有充份證據顯示美國的取向不一致,對一些關鍵人物,特別是卡亞尼和卡爾札伊來說,美國在阿富汗可能沒有全盤計劃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概念。
他們選擇了以陰謀論來填補空白。卡亞尼和其他巴基斯坦軍方高層相信美國在暗中和卡爾札伊政府合謀加強印度在阿富汗的影響力,從而制衡巴基斯坦。卡爾札伊則採信了一個更精心策劃的陰謀:華盛頓在他的國家部署的越來越多的兵力,圖的是在中亞建立一個永久的立足點,並籍此和俄羅斯以及中國爭奪區內霸主地位—大博奕的終極版。
但這是瘋狂的想法,也是使拜登在2009年於阿爾格宮那樣直率向卡爾札伊說話的部份原因。那次會面的時間正值拐點;新政府正在上台,而拜登對阿富汗計劃的價值感到疑慮。美國的經濟正陷入危機,而將領眼看就會向沒經驗的總統當選人提交一個增派上千軍人的昂貴新計劃。
拜登開始建議奧巴馬走另一條路。如果巴基斯坦是真正問題之所在,他問,何不用錢防止巴基斯坦內爆?同時,美國為什麼不考慮跟巴基斯坦的傳統盟友沙烏地阿拉伯和中國直接合作,向ISI施壓,使之停止支持塔利班和其他激進組織?科爾表示,這個構思從沒有怎麼得到落實。奧巴馬同意了將領增兵的要求,在2009年年底批淮了更大規模的增兵。至於在一場失敗的戰爭中,巴基斯坦這個幻影敵人該如何處理的問題則大體上沒有人回答。
科爾的《幽靈戰爭》紀錄了自1979年蘇聯入侵起到9/11襲擊前夕為止,中情局在阿富汗的經歷。這本書記載了最終帶來可怕結果的情勢演變,讀來使人痛心不已。而《S總局》讀起來就像在看著一個汽車衝出懸崖的慢動作影片,每一格都使人感到錐心刺骨。而看起來就像沒了沒完那樣。科爾或許想嘗試完整紀錄戰爭的開端直到終結,可是歷史並不合作。奧巴馬在2014年宣佈,計劃結束美國在阿富汗的戰鬥。到奧巴馬任期屆滿的時候,將領說服他在阿富汗永久派駐數以千計的士兵。
上任沒幾個月,新總統—那個在競選時說要縮減美國海外行動規模的人—同意了五角大樓再增兵千人的計劃。在一個宣布其策略的演說中,特朗普很快的提到對巴基斯坦的批評,並要求對方終止支援美國正在阿富汗打擊的那些組織。他也呼籲巴基斯坦的死對頭印度加大對阿富汗內部事務的影響力—一個看來是想迫使巴基斯坦官員就範的威脅。隨著一年過去,事情的發展使人沮喪。在宣佈中止對巴基斯坦提供安全支援之後,總統大動肝火的在推特上開罵: "這些年來,就只有謊言和欺騙"。這會造成怎樣的反響可沒有人知道。
科爾把戰爭總結為"一個對美國力量侷限的、使人謙卑的研究案例","但是,由開第一槍起,15年過去了,美國總統並沒有顯得謙遜,更不要說展示出一個新的,有連貫性的政策。"
(本文在三月號印刷版的題是:巴基斯坦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