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在周庭被禁參選的差不多時間,俄羅斯的反對派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雖然拿到足夠的公民提名,卻被俄羅斯的中央選舉委員會禁止參選總統。納瓦爾尼一直致力批評俄羅斯政府的貪污問題,年前被政府控告虧空公款,亦以同樣的理由拒絕其參選。
近年香港在各種國際的人權、自由、民主評級機制的排名和評分不斷下跌。對西方學者和國際機構而言,香港近年發生的事情都太過熟悉,在世界各地半專權政體不斷重複出現:以司法打壓示威自由、取消民選議員席位、不讓部分反對派參選等。
世界各地的混雜半專權政體往往都會有選舉,因為當民主選舉已成為普世價值之際,他們希望告訴世人和自己國民,他們的權力來自人民授予。但當然完全的自由和公平選舉是很危險的,於是政權會用各種方法操控選舉結果,希望確保有選舉的外貌,但又可以勝出。
專權選舉的分化功能
近年不少對專權下的選舉的研究,慢慢整理出專權政府的慣技,專權下的選舉可以有鞏固政權的功能。選舉可以是建制精英競爭的機制,令不同派別競爭而擇優,可以讓執政者獲得更多社會資訊來改善管治(例如透過選票數字,可以知道哪些地區較不支持政府)。政權也可以透過選舉建立恩從的網絡(patronage networks),透過分發利益,換取社會不同團體對政權的支持,以至控制社會和削弱反對派的支持基礎。
專權下的選舉還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當有政治利益可以爭奪時,縱使只是有限的席位,可以造成反對派的分化。在香港的具體情况,我不用再多說了。近兩年的遊戲規則改變,不是所有的反對派都可以參選。這種分化的競爭架構(divided structures of contestation),最容易造成反對派的內部分化。
舉例來說,在2018年,政權劃定的界線是支持「港獨」和「民主自決」不可以參選。那麼姚松炎、區諾軒和眾志的立場分界線在哪裏?過了哪一條界線便不可參選?周庭是眾志的核心成員所以不能參選,那麼如果其他眾志成員退黨是否就可以參選?如果劉頴匡因為是梁頌恆支持的所以不能參選,那麼各民主派還要不要眾志和黃之鋒的支持呢?這無疑是為整個反對派,製造了一個疏遠獨派和眾志的誘因。
對被拒參選的政團來說,屬於其光譜的支持者,一是杯葛選舉(因而削弱反對力量),一是投給一個政權可接受的光譜的候選人(因而變成被政權限制了自己的政治立場)。政權變成可以定義參選者的政治光譜範圍。這正是西方民主選舉原則,或者國際人權公約所不容許的:如果執政者可以定義某些立場的人不能參選,除了違反參選權這基本人權外,更難言有公平選舉。
重要的是,這個分化和「估界線」的遊戲下一次選舉會再玩過,每一次都可以帶來反對派新的衝突和分化。反對派中的政團不斷重新劃線、猜測入閘的界線、猜疑其他政團會背棄立場以換取入閘,分化將持續不斷。
除此以外,今次取消參選資格,對選舉公正、民主發展,以至香港的言論自由和政治權利,可以有非常深遠的破壞。
無遠弗屆的「陰影面積」
首先,正如不同論者指出,什麼人不能參選的「陰影面積」可以不斷擴大。2016年,大家相信界線是「港獨」;今天「民主自決=港獨」。上星期二,林鄭月娥面對記者時說提倡「地方自治」其實是不可以的。總有一天是「高度自治」都不可以,只有背誦「全面管治權」才可以參選。
第二,這次選舉建立了一個危險先例,就是選舉主任可以問參選人一堆政治立場問題,「答對了」才可以參選(也可以不問而直接取消資格)。每個參選人不會事先知道要答什麼問題,也不會知道什麼是指定答案。但大家經此一役,會期望選舉主任會作「政治審查」,然後選舉主任可以根據自己的主觀感覺判定某人是否真誠擁護《基本法》,一判定生死,而這做法根本是沒有法律基礎的。你有本事就到法院打選舉呈請;但今時今日又有多少反對派真心相信可以在法院打贏這個選舉呈請呢?
對言論和政治自由的限制
港大法律學院首席講師張達明有一個重要提醒:候選人縱使現在資格獲確認,但如果競選期間有言論可被認為是「不真誠擁護基本法」,選舉主任仍然有權取消資格。這正是可怖之處:這限制了反對派選舉期間的言論內容範圍,帶來選舉不公平;而這個可令人取消資格的「陰影面積」同樣是無法估計。
推而廣之,有關做法加上2016年11月人大釋法的內容,對其後香港的言論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影響,可謂無遠弗屆。當年人大釋法第一款是:「『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效忠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既是該條規定的宣誓必須包含的法定內容,也是參選或者出任該條所列公職的法定要求和條件。」如果以這兩次選舉的做法,擁護基本法和效忠特區,並不是透過就任時的宣誓儀式達成,而是選舉主任可以隨意地從參選人過往的言論、行為、政治聯繫、和什麼組織聯絡過,主觀唯心地判定某人是否「真誠地擁護基本法」。縱使像劉頴匡般曾經公開表示自己支持「港獨」,然後又再公開表示自己不支持「港獨」,選舉主任仍然可以說:「我其實都覺得你唔係真心囉!」然後褫奪其參選權。
對所有從政者(應該是反對派從政者吧,建制派沒事的),這個「陰影面積」覆蓋的行為和言論內容以至時空,都可以無限大。如果和台灣「時代力量」同時出席研討會可能有問題,很多人都要檢視自己有沒有表過態支持加泰隆尼亞獨立,或者考慮從此和台灣的執政黨斷絕來往。這令有意參政者不斷猜測政權容忍的界線,自我設限,以至造成寒蟬效應,正是政權最想看到的結果。
慢慢這造成一種「陰影期望管理」:每次選舉,有人被取消參選資格變成大家期望以內的「新常態」。即是在某人被取消資格下,其他人可以參選已經額手稱慶了,沒想到本來所有人都有參選的人權。同樣地,到了3月12日如果民主派成功拿回4席,又會高興這是民主的勝利了,忘記了這4席本來就是反對派的,忘記了港人的政治權利和政治空間正在不斷萎縮。
(編者按:立法會九龍西補選候選人另有鄭泳舜、蔡東洲;港島補選候選人另有陳家珮、任亮憲、伍廸希)
馬嶽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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