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 2016年2月1日
《十年》指着的,是香港2047
話說去歲急景殘年之際,梁振英委了李國章任港大首席校委,準備今年內外夾攻香港大學這所在京港領導人眼中的佔運造反司令部,特別是要把該校給掛上「歷史反革命」與「現行反革命」雙料罪名的法律學院一舉拿下。
果不然,校委會很快「進入狀態」,把港大校園本來平靜的氣氛破壞不特已,更把大批佔運後沉寂已久的大學生從分裂的狀態和失落的憔悴中喚醒,由下而上 組成了團結的罷課委員會,向校方、向社會提出大專界期盼已久的大學最高層管理體制去殖化的改革要求,直指當局試圖逐步控制學術界的關鍵處、要害位。校委在新主席李國章上任後舉行第一次會議,即遭400多名學生在現場圍堵,最後逼得李氏要在警隊保護之下施計從旁門小道離開,氣得他次日在媒體面前破口大罵,可謂斯文掃地。正道是:
棄前嫌學子聯手抗赤,如沙皇港大鼠竄蒙塵。
此事如何發展,本周或有戲劇性發展,大家要留意。今天和大家討論一個「假設性問題」。
《十年》:熱感覺、冷思考
電影《十年》在少數影線上映(也許連影線也談不上),卻在評論界引起廣泛迴響;此片即將在各大專院校巡迴放送,定會在更多人心中共鳴。筆者因有嚴重影院恐懼症故如常缺席,只能從閱讀多篇有關的影評政論而粗知其梗概,未得熱感覺卻進入冷思考。其實,一切前瞻藝術,如Jules Verne的科幻小說、阿威爾的《1984》,乃至把人類政治寓言植入無窮盡五度想像時空的《星戰》系列,到最後成真多少非最重要,能夠引起人們不斷把思覺從昨天今天投射到明天的,方為上品。《十年》指着的,是香港2047。
二版《基本法》推出
1997年前後,不少人對「50年不變」懷有超額幻想,認為2047年之後,現存《基本法》將原封不動得以延續,但這個良好願望真是膠得可以。觀近 20年來京港官員明申暗示,以及特府不斷透過政策層面的操作把違反「一國兩制」的做法逐步有理化(例如在港境割地予高鐵「一地兩檢」、設立新的「強力部門」在港地執行陸法等),便知2047年來臨之前,中共將按黨意對《基本法》作範式轉移,乃無可避免。
細節不必推敲,參考已有現成的;澳門、前海、上海自貿區等地的政法設計,提示了最值得港人思索的範式轉移大方向。現行香港《基本法》裏所有寬鬆部分的條文字眼一掃而空,那些2047年之前透過按黨意不斷實踐而取得特定而具體內容的語詞例如「有廣泛代表性」之類者卻比比皆是;要害的要害,就是在序言裏 加上如大陸「憲法」裏劈頭那句:特區政府由中國共產黨領導。對政治霸權而言,那才是桂冠上耀眼的鑽石,怎可以或缺。
然而,為什麼共產黨還要掛着一個特區的招牌,不乾脆把香港「收歸國有」變成廣東省的一部分或者變成一個直轄市呢?這個問題,大家或可從「名」與 「實」兩方面考慮。「名」的方面,西藏新疆等地「和平解放」60多年,政治上早已變成胡耀邦說的「跟殖民地沒兩樣」,卻還掛着「自治區」的招牌,可見對內對外,大陸範圍裏這種盜名欺世的作用還未完全消失,況乎香港。
「實」的方面,大陸的「改革開放」在外遇到阻力,在內導致利益紛爭權力面臨失控,惟有走回頭路,回到以前那種經濟封閉卻在政治上對政權比較安全的局 面,只留南方邊陲上一個半個開放點,一來可作與外面市場的交接閥,二來在能夠充分管控的條件之下,作為貪官污吏灰錢進出(主要是出)的渠道、各系太子黨控制的私募基金營運HQ,更可用作中央派系鬥爭失敗者必要的最後據點(除宋朝末年陸秀夫攜宋帝昺南來,還有1971年林彪計劃南下經港逃亡海外之說)。
二版《基本法》的修訂主體和時間表
不過,香港若要能夠起到對大陸統治階級如此有利的作用,以目前《基本法》框架下的剩餘寬鬆、港人一直以來習慣依法行使的言論、新聞、學術和人身等自由看,沒有足夠保證;因此,由現在起到2047年,必須逐步收緊在《基本法》之下的實踐,務求水到渠成。
原《基本法》修訂過程裏有所謂「三腳凳」理論,即在中英兩國之外,香港也應作為一個獨立的談判力量和修訂主體參與工作;無奈中方認為事涉主權,而且 中國政府自認為足可代表和保障港人利益,遂把「三腳凳」一腳踢開。二版《基本法》的修訂,英國當然已無從置喙,北京成為事實上的壟斷者,足可以自把自為把寫好的東西在港人面前一攤,就是新版《基本法》了。不過,如果那樣做還是太難看,不排除它會駕輕就熟,成立一個由香港各界「精英」組成、「有廣泛代表性」 的「二版《基本法》諮詢委員會」,煞有介事「按照民主程序」搞出一個「雙腳凳」,把過程美化。
時間表方面,可以沿中英談判和制定《基本法》的時程作參考。1997年須在香港特區實施的一整套法律,準備工作可算在1982年、即1997年之前 15年便正式開始。按此,2047年的二版《基本法》的公開醞釀工作,在2032年便可能開始,但考慮到這次北京演的是獨角戲,一切「操之在我」,更不想拋出草案之後各方有太多時間「說三道四」,可能把公開的過程縮短至10年甚或5年。因此,大家可以想像,2037到2047的10年,將是「香港」和「中國」之間一場生死戰的高峰期,雙方的動員工作都會在2016至2037這21年裏盡量發揮。選舉法例不改的話,今年出生的香港人,一進入適齡投票的人生階 段,便得面對嚴峻的選擇:認命還是抗拒。
今後特區政府和民眾的對抗模式
由於特府於2014年的佔運裏用過暴力開了戒,在以後的日子裏不會心慈手軟,實彈鎮壓將是下一輪暴力的新起點。民眾方面,也因為在硝煙中接受過血的洗禮,第一道恐懼屏障已經消失,新的抗爭勇武程度亦會以佔運中的最激烈行動為起點,「和理非非」的抗爭範式開始失效;政權暴力與民眾抗暴之間的張力不斷提 升、突破,社會進入暴力邊緣而成為常態。到時能夠阻止政權全面血腥鎮壓而導致流血革命的社會力量,僅剩下「資本理性」,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紅色資本理性」,因而並不可靠──除非到時民眾反對專制統治、反對二版《基本法》的意識十分成熟、極之普遍,以致政權也清楚知道高壓推出惡法的代價太大而被迫作出退讓。
梁特連任進一步激化分離意識
不過,共產黨不到末路窮途,絕對不會退讓;短期而言,結果之一,就是梁特連任。這個發展,對今後抗爭一方來說,不見得是壞事。大家回想,1997年 之後的頭15年裏,特府領導都不是極端派的人物,溫水煮蛙之下,港人意識麻痺,民主派渾渾噩噩,陣地和群眾都逐漸流失。但是,梁特一上台,以其好勇鬥狠的性格倒行逆施不出兩三年,分離意識便大行其道。試想,再由他執政5年,香港社運將是何等「生氣勃勃」的景象!此所以泛民政黨高呼「梁振英下台」之際,年輕社運人並不覺得有那個需要。
2014年,北京推出政改《白皮書》、「8.31」人大常委決議,令「民主回歸」的溫和政治路線破產。此後,標榜「香港人」意識的分離主義思潮不斷取代傳統的「大中華」本位思想。進入2016至2037雙方力量總動員的階段之後,分離意識將進一步演化出「香港獨立」的廣泛政治訴求;一旦發生暴力衝突、特府暴力手段成功造就第一位抗爭烈士的時候,便會生出質的飛躍,「香港獨立建國」的政治綱領就會提出,成為北京統治者的又一永恒夢魘,如同「台灣獨立 建國」那樣揮之不去。到了那個階段,傳統的泛民政黨基本上壽終正寢,北京與港人之間失去最後一道溝通的渠道,雙方的鬥爭比併短兵相接不可調和,香港社會進入類似台灣在蔣氏政權最高壓階段所經歷過的白色恐怖,除非中國大陸出現自己的戈爾巴喬夫或者李登輝。後者中國政權一直嗤之以鼻,認為是天方夜譚,事實上卻不是沒有可能,原因在於經濟。
「經濟奇蹟」消失日 中共崩潰時
大陸的「奇蹟經濟」自2008年開始失速,GDP增幅從14%跌到不足一半(那還是官方的說法),今年還要進一步減慢。這個走勢,看不出有什麼改 變、改善的因素;不斷延續的話,不出3年,全國經濟增長見負,神話破滅,強國強大得只剩下極端民族主義。此時,正是美帝日寇夥同東南亞諸小武力挑釁中國的 好機會:北京試圖武力反制而結果出現戰爭的話,其危機深重的經濟很可能崩潰;不以武力反制的話,民族主義神話也將破滅。到了那個階段,就是中共黨內出現戈爾巴喬夫或者李登輝的場景。
當然,香港社會鬥爭日趨激烈,始終不是今後30年的最優發展。然而,事態的進程,主動權完全操在中共、特府的領導人手裏;這些人能否改轅易轍,將決 定香港前途。那麼,大家對這些領導人的明智與否,有沒有信心呢?電影《十年》在衝擊觀眾情感的同時,也向社會提出冷靜深思的要求。上述的「假設場景」,便是只有10%機會成真,也算是大概率事件了,諸領導人可以安然忽略嗎?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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