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为什么厌烦电影
徐 贲
据人物杂志微博显示,冯小刚(微博)日前接受《人物》杂志专访表示,春晚完了之后就想“待着”,“觉得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可聊的了”,“只要是跟电影没关系的事,都有意思”。一位导演居然把电影当作最没意思的话题,对电影的厌烦表露无遗。不细心体会他这番话后面难言之隐的人,也许会觉得,这个冯小刚不要说跟不上当前“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敬业”要求,就离将近一个世纪前梁启超说的“敬业”和“乐业”都差了很远。
其实,梁启超在《敬业和乐业》所说的“业”并不只是人们一般所说的“工作”。谁安排或指定你一个工作,你按他的意愿把事情办好,完成任务,便大可以此为乐。然而,冯小刚办完了春晚,完成了任务,却并没有就此“乐”起来。
梁启超说的“业”更不是指一个收入的来源,一个只是保障衣食住行的饭碗。“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说,“凡可以名为一件事的,其性质都是可敬。”“可以名为一件事”是指一个人能够全心全意投入,有尊严,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情。冯小刚厌倦电影,是不是觉得电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这样的一件事情?
冯小刚在微博里说,“我是觉得这么多年一部接一部地拍电影,没有其他的生活。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我长跑,还不是短跑。你怎么跑,你感觉两边都是这么一个墙,越跑越窄,越跑越窄。”他是个会说话的人,一句话同时说给两种不同的人听,让他们各自听出自己想要的意思。你可以认为他是在抱怨拍电影太辛苦,以至于“没有其他的生活”;你也可以认为他是在抱怨有“墙”不让他自由奔跑,以至于他电影生涯逼仄,只有辛苦而无乐趣。
梁启超所说的可敬、可乐的那种“业”,是一个人在心里觉得自己可以“实实在在”来做的“正经事”,“这叫做职业的神圣。凡职业没有不是神圣的,所以凡职业没有不是可敬的”。人们对“业”的正确态度需要有尊严、受尊重和自由、平等的环境条件,他说:“我深信人类合理的生活总该如此”。
在人类合理的生活里,任何一项职业的价值都应该是内在的,体现在它为其对象所提供的“善”(帮助、贡献或服务)之中。这种“善”使得这个职业成为一种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把人当作目的,而不是手段,也是出于同样的道德原则。职业一旦被当作牟利、专权、控制他人的手段时,它也就背离了自己应有的本善。当许多行业,甚至各行各业都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人的合理生活也就一定出了问题。
冯小刚厌倦电影是因为他觉得他和他的电影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制,因而沉沦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他抱怨道,“你让百姓满意,这句话是一句瞎扯的话,你让老百姓满意的前提是你必须让领导满意。”拍电影的不能为看电影的着想,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够,但结果一样,都是不为观众着想。这又是多么荒诞和不合理的生活状态。
不合理的生活里不仅有不为观众着想的导演,还有不为学生着想的教授、不为病人着想的医生、不为民众着想的官员、不为消费者着想的厂商。他们往往并不是主观上完全没有为行业对象做好事的愿望,而是觉得,现有环境不允许有他们有这么奢侈的愿望。因此,几乎人人都在做他们既不乐意,也不认可,但却是照做不误的事情。
我有不少在国内高校任教的的朋友,经常听到他们抱怨评选职称的标准和人事纠纷,他们厌倦甚至厌恶自己职业,比冯小刚有过之而无不及。梁启超劝人做事要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忠实地把事做好;要从专心做事中发现乐 趣,不是皱着眉头、满腹牢骚地叫苦,这样才能达到“乐以忘忧”的境界。对我的这些朋友们来说,这实在是太高的境界。他们对自己的“业”,似乎不敬也不乐。他们抱怨在学校里为职称疲于奔命,是“听差”、“苦力”,甚至还有说自己是“要饭”或“奴婢”的。
梁启超所提出的“有业之必要”的理由似乎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不过是“工作”的理由,如谋生、经济独立、生活起居有规律;另一类才是真正的“职业”理由:人格上有自尊、锻炼意志和品性、提高能力和才干、增强自信心与成就感、获得精神满足、肯定生命价值。职业不等于工作。真正敬业的人,他们重视的一定更加是后一类的理由,也一定更期待实现合理的生活环境。
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世界里,后面这一种“业”已经是稀缺的资源,而这样看待自己“业”的人也已经成为濒临灭绝的物种。连冯小刚那样拥有令人羡慕的“艺术创造”之业者都对自己的职业发出了厌倦和无聊的叹息。厌倦和无聊是一种弥漫在当今中国职业界人士中的精神雾霾。他们因找不到其中的价值和意义而“看穿”自己的职业。更糟糕的是,“看穿”甚至已经不再能让这些职业人士为之悲哀和愤怒,他们职业的无意义甚至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刺激的作用,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叫做“累”的无聊。在一个受权力和名利双重挤压的体制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又忙碌又无聊,越忙碌越无聊,刚刚忙完春晚的冯小刚,体会和吐露的恐怕正是这样的一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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