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5 September 2019

《大西洋月刊》 -“我們所認識的香港將告終結”

原文:‘The End of Hong Kong as We Know It’
作者:Antony Dapiran
日期:Sep 10, 2019

***本譯文版權歸作者/刊登機構所有,轉載請保留此聲明。***

上一輪的示威色彩繽紛、滿懷希望、士氣高昂。這個夏天的集會肅殺得多。

來源:https://twitter.com/anti_elab


香港—在這個夏天的集會之前,上一次的大型抗議運動是個土氣高昂的活動。在2014年雨傘運動的主要地點,道路上是一排排彩虹色的帳蓬,文化活動隨處可見。所有用得到的平面,由牆壁到人行道,由橋樑到路障,都貼滿了橫幅、海報、單張、粉筆畫、便利貼和雕塑。氣氛就像是個社會藝術嘉年華。 “大台”上有嘉賓發言、有電影播放,還有表演。數以千計的人在晴朗的周末和家人一起到場。有音樂人即席演奏、有舞蹈員跳舞、還有各式各樣的活動:人像素描、皮革製作、紡織和摺紙。那個自我管理的社會變成一個迷你的烏托邦,反映了雨傘運動本身的希望,為了給香港爭取一種“更完美的”民主而躍動。 

可是,今年的示威反映的是一種絕望的情緒。戴著黃色的硬帽、用面罩把身份保密的示威者在充斥催淚氣體、破碎磚頭的街道上走,鐳射光束劃過天空。一身黑色穿著的年輕學生在路邊的靈位擺放白色康乃馨,眼淚沿著他們的面頰流下。在天橋下的空地,此起彼伏的憤怒聲音在叫那個幾近到處可聞的口號: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是今天的香港,一個示威者說是在為城市的生死存亡在戰的地方。

的而且確,死亡的氣息看來幾乎從一開始就籠罩著這個因為一個使刑事罪嫌可以被移送中國大陸的已撤回法案而爆發的抗議運動。


在最初,示威者的要求可以歸納為一個三字口號:反送中!直譯成英文就是 “oppose sending to China” (反對送到中國),但是再細心留意一下,就會發覺一個更黑暗的核心。送中和告別亡故親人所用的那個詞—送終—同音。(它也和送鐘同音,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會把鐘視為不吉利的禮品,送鐘就像是在期望收禮物的人死亡。) 因此,口號內含一個死亡的訊息,於是可以將之理解為“反對送我們去死”—不論是通過把人引渡到中國、還是把香港的公民自由殺死的方式都一樣。 

這些抗議活勳的第一場大型遊行,6月9 日有超過100萬人上街的那一次,參加者穿白色衣物—這是中國文化中的傳統悼念之色,高叫那個有死亡含義的口號。一星期後,在一場香港史上最大型的、有200萬人參加的遊行中,示威者改穿黑色,西方統的悼亡之色。而這一次,他們確實有亡者要追悼。遊行之前一天晚上,一個示威者爬上了商場外的腳手架(棚架),掛起著抗議口號的橫幅,並威脅要跳下去。在一幕看起來像是可悲的意外中,救援人員在想要救他的時候滑倒,示威者跌死了。第二天,示威者拿著白花—據說市內的花店沽清了所有存貨,在那個商場外的靈位放下白花、點燃蠟燭、留言吊唁。接下來有更多人自殺,其中一些人在跳下去之前留下了支持抗議運動的字句。總共有多達8個死亡案例和抗議活動有關。

然後,當香港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在最初宣布不會繼續推動那個法案的時候,她也用了有死亡含意的比喻。在她發給傳媒的英文聲明中,她的話很直—the bill is dead 。而她所用的原話也和死亡有關:法案“壽終正寢”了,意思是它在病榻上自然死亡了,一些網上評論很快就指出,這說法並不反映圍繞這個在事實上被示威者殺死的法案的真實情況。

人們會願意用文字和圖像這樣直接地提及死亡是意義重大的事。傳統上,香港是非常迷信的地方,和死亡有關的符號都是禁忌。人們認為4這個數字不吉利,因為它和死同音,許多住宅樓宇都因此沒有4樓;把筷子直插飯碗也是不吉利的,因為那就像在燒香紀念亡者。

但是,死亡是示威者眼下願意思考的事。在近幾星期,示威者和警察的暴力程度是1960年代晚期的文革暴亂以來不曾出現過的。觸發雨傘運動的是警察在單一事件中使用催淚彈。而過去一個多月,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放催淚彈。警察還動用了橡膠子彈、胡椒彈、布袋彈和—在最近一次周末示威中來亮相的水炮。警察在好幾個場合拔出了手鎗,幾次向天鳴鎗示警。

示威者的回應也有所升級:在雨傘運動期間,他們的裝備是用作自衛,但甚少還擊。今天的示威者用棍棒和盾牌來武裝自己,會掟磚、擲氣油彈。一些人據說甚至會在上前線之前把遺書和聲明放進背包。
黃國才是活動人士兼藝術家,他比對了雨傘運的“文明抗命 (civil disobedience) ”和香港目前看到的“不文明抗命”(uncivil disobedience)。 “法律已經被踐踏了,被警察和政府踐踏的。”他在一個示威現場這樣評說,幾條街以外,示威者正在和警察對陣。 “這就是為什麼所有人都蒙著臉,而且在做犯法的事,但他們犯的那些法一開始就不尊重人。在示威的人很有紀律,他們對法律應有的樣子很有理念”。

兩場運動的分別不僅可以用眼睛看到,還可以用耳朵聽得出來。在雨傘運動期間,示威者首次在防暴警察防綫前和平靜坐的時候,他們唱著本地樂隊Beyond 的"海闊天空",這首歌成為運動的非正式主題曲。沒多久之後,運動的正式主題曲出現了—“撐起雨傘”,由粤語流行曲作曲人羅曉彤填詞、多名支持運動的藝人灌錄的一首歌。在雨傘運動的集會上,這兩首歌都有人唱,反映出那運動的向上精神。

而這次的運動,在最初的時候,一再出現的的歌曲是一首聖詩, “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一首示威者圍在一起唱的小調歌曲,有時候一唱就是幾個小時。信仰基督的示威者說,他們唱這首歌是要鼓勵和平、非暴力,但是這歌曲有一種哀悼的、喪葬的氣息。

在示威前綫聽到的另一種聲音是死亡敲擊 (“death rattle”),即示威者敲打告示牌、路障和臨時弄的盾牌所發的聲音。這最初是警察用的威懾手段,他們在推進時會用警棍敲打防暴盾牌發出聲響,示威者學了這一套。敲擊的節拍有部落色彩、原始,用來在示威者和警察對陣的時候提振士氣,而且無可避免的會被警察向人群發射催淚彈和橡膠子彈的聲音打斷。

“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更黑暗、更反烏托邦的情況,”藝術家黃國才告訴我。

而那就是這輪示威的焦點。和雨傘運動那種烏托邦理念大大不同的是,示威者在反抗那些會把他們的城市帶進警察暴力、任意拘押以及法外刑罰等惡夢的東西。泛民主派立法會議員陳志全說的話總括了運動的情緒,“要是我們輸了,我們所認識的香港可能將告終結。”



Antony Dapiran 是居於香港的作家和律師,著有  City of Protest: A Recent History of Dissent in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