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約40年前,我作為一名學習古代漢語的年輕學生來到香港,從這裡搭乘前往北京的慢車。我在車站買了一本關於政治、文化和思想的中文雜誌,有人勸我從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過境進入中國大陸時,要把雜誌藏起來。
那時我對現代漢語只有初步的了解,所以在火車上的三天行程中,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試圖讀懂這本香港雜誌裡的文章上,這些文章涉及中國在毛澤東時代經歷的政治動盪、當前的挑戰,以及未來的可能性。這是我第一次體驗這座城市在那個時候對中國問題喧囂激烈的辯論。
當時,香港人對邊境那邊的生活充滿了無盡的好奇。受家庭關係和文化的影響,有時也有政治的原因,香港人把自己的城市視為一個更大的中國故事的一部分。
但是,在離開多年後於本月再次來到香港時,我發現,那家雜誌已經消失了,連同它一起消失的還有香港對自身角色曾經有過的堅定信念——它曾認為自己是一個與中國其他地區緊密相連的地方,不僅在經濟上,而且在智識和情感上。
「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對中國不那麼感興趣了。他們不在乎大陸了,」83歲的退休雜誌編輯李怡說。「他們不在乎。」
隨著香港政治精英越來越多地受惠於中國,香港的工商界領袖與大陸的聯繫越來越密切,許多普通市民卻開始與大陸疏遠,對大陸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關心了。
「大家,尤其是年輕人,對中國不那麼感興趣了。他們不在乎大陸了,」83歲的李怡在香港一家養老院喝著咖啡說,他是那家如今已經消失了的雜誌的創辦人兼主編,雜誌原名《七十年代》,後改名為《九十年代》。他補充說,這些日子裡,中國不再激起人們的激烈討論,人們對中國只有冷漠或輕蔑。
在香港島的一個繁忙購物區裡,一個標明銅鑼灣書店位置的巨大廣告牌仍從路邊的樓上伸到街頭。銅鑼灣書店曾專門經營政治大部頭,以及為賺錢創作的有關中國及其領導人的八卦書籍,其中許多在大陸被禁。2015年,該書店的幾名員工遭綁架後,被越境送到中國大陸拘留起來。這家書店如今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
李怡創辦的雜誌的倒閉以及銅鑼灣書店的消失,都只是一些小跡象,反映出中國共產黨在一項長期鬥爭中取得的更大勝利——它一直在防止香港成為反對其統治的「顛覆基地」。
但通過擠壓批評北京的刊物的經濟來源、綁架書商和普遍限制公開談論中國的空間,北京激起了對其控制香港可能更嚴重的威脅:對中國的疏遠和漠不關心。
旺角區抗議者留下的訊息。
「香港年輕人不想和中國有任何關係。他們對顛覆中國的興趣並不比顛覆辛巴威的興趣大,」香港資深記者廖建明說。他現在從事顧問工作,為企業提供中國政治和商業事務方面的諮詢。
這是一種戲劇性的轉變。英國統治時期,這座城市曾為1911年推翻中國最後一個帝制王朝的革命領導人孫中山提供庇護和支持。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香港還曾為致力於推翻蔣介石國民黨政府的著名革命人士提供庇護與生計來源。
香港在塑造20世紀中國歷史的進程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以至於1997年回歸中國統治前夕,香港許多人真的以為,重要的問題不在於中國重獲主權後將如何改變香港,而在於小小的香港將給中國帶來怎樣的改變。
現在沒人這麼看了。
相反,人們對中國的走向開始感到絕望。隨之而來的,是對這個國家越來越強烈的排斥,多數香港人和它同屬一個民族,但如今許多人卻把它當成異界勢力一樣迴避。
在另一份關注中國的刊物《開放雜誌》擔任編輯多年的金鐘表示,儘管中國在經濟上取得了驚人的成功,但對它的希望與期望已經變成尖刻的否定。該雜誌近年來停止了印刷版,僅發行電子版。
一個展示銅鑼灣書店位置的巨大藍色廣告牌仍伸到街道的上空中來,但已經被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取代。
香港人「對中國完全失去了信心」,現居紐約的金鐘說。「幾十年來,香港反對大陸的『一黨專政』,但什麼都沒變。到頭來反倒落得一人專政,」他說,他是指中共領導人習近平。「人人都感到灰心。為什麼要關心中國?有什麼意義?」
香港與中國有著密切的聯繫,尤其是在經濟領域,它已經越來越依賴來自大陸的資金和與大陸的貿易。香港的報紙每天也都充斥著商界人士為了保護在大陸的投資,俯首帖耳地發出對中國「愛」的宣言。
但心靈與思想的聯繫卻日漸消失,至少許多年輕人是如此。
其結果,是我上週遇到的一名抗議者身後別著的一句手寫的直白標語:「香港不是中國」。
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面對最高層由英國人把控的體制——這些人常常不會說他們的語言,對他們的文化知之甚少,並享受著除最富有的中國富豪外遠無人能及的奢侈生活——包括激烈反共人士在內的大多數香港人覺得自己是無可否認的中國人。
英國人顯而易見的外國屬性和殖民者的傲慢,在他們的臣民中間強化了一種共同的中國身份的認知。但取代英國人的,是來自北京的一個新的官僚精英群體。他們也很少說本地語言粵語,也住在不同的地方,與普通香港人看起來格格不入,有時甚至更甚從前。
中山紀念公園。英國統治時期,這座城市曾為1911年推翻中國最後一個帝制王朝的革命領導人孫中山提供藏身地和支持。
甚至那些在英國統治期間基本上是由香港人經營的報紙現在被共產黨控制,並由內地人擔任高層職位,他們看香港的視角,是幾十年前中國最後一位最高領導人鄧小平定下的。在他的眼裡,這座城市是一片貪婪、放縱之地,對政治沒有真正的興趣,可以很容易重新融入「祖國」。鄧小平許諾,1997年後的香港「馬照跑,股照炒,舞照跳」。
到目前為止,這個許諾基本兌現。但與此同時,香港作為一個致力於塑造中國未來之地的地位也在穩步下降。
香港立法會當選議員、香港本地化運動早期擁護者朱凱迪表示,這種角色的削弱加劇了一種與中國其他地方分離的失落感。
「一個城市對抗一個帝國,很明顯我們似乎註定要失敗,」他說。
對外國人而言,香港依然是不可否認的中國城市,街道上閃爍著霓虹燈漢字,墓園裡到處是記錄著遙遠祖籍的墓碑,嘈雜的餐館裡供應著數不盡數的中國美食。但對許多香港人而言,這些跡象並不表明香港是中共統治的中國的一部分,就像台灣藏有大量中國藝術品不代表這個島嶼屬於北京一樣。
主編李怡說,這一點讓他心痛,但也表示,中共只能怪自己。他說香港的批評人士原本認為自己是中國的愛國人士,中共卻待他們如敵人,並一再挫敗他們盼著中國的體制興許會變得不那麼專制的希望。
他說,「熱愛中國」漸漸成了「熱愛黨」的同義詞,這樣的事情是他和大多數香港人都不想做的。「我從前是個愛國者。當然現在我不是了。」
ANDREW HIGGINS
紐約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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