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6 September 2018

「雨傘運動」四週年:反思轉化行動 中國陰影下香港未來的迷茫

林祖偉
BBC中文

四年前的9月28日,香港發生了一場大規模的佔領行動,示威者以雨傘抵檔催淚彈的畫面,登上國際媒體頭條,這場運動被冠以「雨傘運動」之名。示威者佔領主要交通幹道79天,與政府談判、多次與警方衝突,沒有換來北京或港府的讓步,政改方案隨後被否決,香港民主之路舉步維艱。

四年過去,這場運動的後遺症陸續浮現——多名示威領袖官司纏身;以「傘運」光環投身議會的人,因為宣誓事件失去議席,或是被阻參選;崛起的「港獨派」遭到官方連串打壓,提倡「港獨」的香港民族黨近日被取締——種種事件揭示中港矛盾在四年後並未有緩解的跡象。

BBC中文採訪了一些運動領袖以及建制派人士,回顧這場運動的得與失,以及討論香港未來發展的方向與困境。

「傘運」成與敗

「佔領」行動的起始,源自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寫了一篇題為《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的文章,鼓勵民眾以非暴力公民抗命形式,爭取政治權利。

「重頭來過會不會做(發起運動),可能如果知道之後發生那麼多事情,花那麼時間,那可能會思考一下,還會不會寫這一篇文,」戴耀廷對BBC中文說,「但我不會說後悔。」

他的文章引起廣泛關注,其後與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及牧師朱耀明,發起「佔領中環」(即「佔中」)行動。他們三人被稱為「佔中三子」。

「佔中三子」以及多位示威政治人物,目前被控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等罪名。戴耀廷說,四週年並不是回顧這場運動的最佳時機,但今後難保自己會否身在牢獄。

至今,他一直甚少翻看催淚彈當天的畫面,催淚彈發射前,他身處政府總部外的陣地,根本不知外面發生的事情,但現在因為案件需要,反而重看當天的畫面,他坦言「有些記憶開始沖淡」。

「佔中三子」希望透過威脅發起群眾運動,迫使北京與他們談判,但完全不成功,中國人大常委會在8月31日宣佈一份反對派不會接受的政制改革方案(又稱831決定)。戴耀廷當時已說,運動在「這階段已失敗」,佔領行動已經是一場「大龍鳳」(香港俗語,意為鬧事),繼續啟動下去,只是為了達到公民覺醒——讓更多人關心和參與政治。

豈料,這場「大龍鳳」不如他所預料,迎來催淚彈,而且,「佔中三子」無力叫示威者離開。

「我們最大的能力,是能夠做到一次又一次的佔領,而不是一次性的爆發,我們叫得人來、叫得人走,顯示是可以帶領群眾。」

但「結果證實,我們做不到、整個民主運動都做不到。」

他說,當年發起這場行動,是以香港當時的處境去思考這件事,「我們是否不夠深思熟慮?當然也可以這樣說。」

這場佔領運動的爆發點,並非戴耀廷在台上宣佈「佔領中環,正式啟動」的一刻——最後佔領運動發生在金鐘,而非中環。

爆發點是黃之鋒為首的學生領袖衝入公民廣場,被警方重重包圍,激發起更多市民上街聲援。

黃之鋒因為佔領行動,一度被判監(後來上訴得直),穿著囚衣的照片,成為他從政以來,又一標誌性的畫面。

「我覺得公民抗命重點是要承擔法律責任、承擔代價,」黃之鋒對BBC中文說,「雖然這個運動令我們背上刑責、判監入獄服刑,我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亦都好慶幸可以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反對國民教育運動開始,黃之鋒一直站在運動的最前線,在國際媒體出現的次數,在眾多香港政客中名列前茅。這天,他很隨性地穿著拖鞋,到公民廣場外的天橋接受訪問。

「我不見得現在有任何人指控雨傘運動失敗。只要你是反對陣營,無論你是光譜的哪一邊,你寧願『傘運』沒有發生過,還是有『傘運』的出現?那好明顯是有『傘運』的出現,」他說,「我覺得雨傘運動能夠帶來新一代的政治覺醒,亦都影響了整個民主派願意用一個更進步的抗爭手法。」

黃之鋒認為,四年來的最大改變,是民主運動上多了很多新面孔。

「傘運」後,一些以「港獨」、「自決」為號召的年輕政治人物嘗試參選立法會,但部分人因政府設下重重框架被拒諸門外,得到選票投身議會亦因為「宣誓事件」而失去議席。

反對派認為北京對他們的打壓愈來愈嚴厲,雖然如此,黃之鋒認為新一代,為民主運動帶來新的能量和想像。

戴耀廷也表示認同,他認為「傘運」後公民覺醒的成效遠超想像,反專制的力量更強大,很多人接受了民主的理念,不會輕易被別人控制其思想、被洗腦或灌輸專制的意識形態。

激進與「港獨」
對香港的反對派來說,公民覺醒是一種正面的東西,能夠令更多人關注和參與政治,但在建制派的眼中,他們是「教壞下一代」。

建制派立法會議員梁美芬認為佔領行動「傷害」最深的,是年輕人不再重視守法、轉趨更激進、提倡「港獨」,例如在2016年發生的「佔旺暴力事件」。

「這些青年好像以為叫喊政治口號和理想,是沒有人敢拘捕他們,」梁美芬說。

戴耀廷認為,縱觀全世界的非暴力抗爭,民主運動都會步入失落期,有一些人會用更激進的方法,但他相信,暴力本身的方式代價太高,經過旺角事件,也可以見到現在想走向勇武的人都重返非暴力抗爭。

2016年農曆新年發生的旺角騷亂,令一些表態支持「港獨」的社運人士,包括本土民主前線前發言人梁天琦入獄。而提倡「港獨」的香港民族黨,近期被當局視為「非法社團」。

在建制派口中,「港獨」是一條紅線,香港任何人都不能夠跨越。

戴耀廷今年3月3到台灣出席一個被指是「台獨組織」的論壇,被香港政府、中聯辦、官媒等點名批評他「鼓吹港獨」,引發起言論自由的風波。

在論壇上,戴耀廷表示,如果中國「反專制」成功,中國各族群可以考慮成為獨立國家、或成為聯邦。他之後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自己不支持「港獨」、不推動「港獨」。

即使成為建制口誅筆伐的對象,但戴耀廷並沒有把自己噤聲,繼續發表討論「港獨」的文章。這些文章中,他思考中國大陸一旦陷入極大混亂,香港是否有走向獨立的可行性,他說自己是以學者的身份,去思考「中國崩潰論」後香港可以走的方向。

「港獨的問題是實在存在的議題,要深入了解,」他說。

戴耀廷說,目前一些要參與選舉的人,不敢提及「港獨」,「寒蟬效應」已經出現,所以他刻意不斷「討論港獨」,就是為了測試香港言論自由。

但他憂慮,如果港府推動23條國家安全法,或許他便不能如此暢所欲言。

建制派議員梁美芬認為,支持「港獨」的人,在香港是少數,但「港獨」人士在國際間得到的關注,卻令北京憂慮。

那麼可否「討論港獨」呢?梁美芬說,「港獨」違反《基本法》,討論「港獨」要有「正確的指引」,去交代《基本法》的說法和歷史背景。

她舉例,如果讓學生會主席在大學開學禮談及「港獨」,或是外國記者會邀請民族黨去演講,就有問題,不應該讓他們「倡議港獨」。

香港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曾經明言,「言論自由並非完全沒有限制」,而這卻正是很多人認為香港言論自由進一步收窄的原因──為甚麼連討論也不行。

社會撕裂
梁美芬認為,佔領行動帶來社會的撕裂。傘運後出現了「黃絲」與「藍絲」的陣營,前者是傘運的一代,後者則是支持建制、支持警方做法的代表。

她說,這場運動與其他國家地區的「公民抗命」不一樣,79日的佔領行動得不到全民的認同,有很多人反對「違法行為」,佔領行動也導致一些人無法做生意,生活上帶來不便,結果,增加了社會之間的仇恨,而這種社會撕裂非政客、政黨完全主導,而是來自於民間。

仇恨的出現是否真的來自佔領運動,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在反對派的角度,北京政府對香港的打壓才是仇恨出現之處。

面對反對聲音,黃之鋒說,反感的人隨著時間發展,慢慢理解他們所做的社會行動,思想亦會有所改變。

黃之鋒說,以前沒有諸如大律師公會前主席石永泰這類專業人士,會公開表示曾經投票給主張公民抗命的年輕人。但現在不同,這也是顯示「傘運」把更多人拉近自己的光譜。

香港的未來
建制派梁美芬認為,香港目前的矛盾是一個「深層次的問題」,要拆解便需要透過教育,令青年不再大搞「港獨」,民主派要讓自己的群眾不要那麼激進,否則中央只會愈加緊張,對香港愈不信任。

但這種不信任也可以是雙向的,香港也發生過一些事件,令反對派不信任中央。例如近年發生了銅鑼灣書店李波以及明天系集團富豪肖建華,懷疑在香港「被失蹤」的事件,引起大陸執法人員跨境執法的疑慮。

被問到這些事情會否令香港人感恐慌時,梁美芬說這不是「典型的事情」。

「這不是中國法律制度容許的,如果案件超出制度,其實內地也應該要查,究竟為何不跟法律、不跟制度去查,他們的法律都說,不可以來香港(執法)的,」她說。

她說這些事情其他專制國家也會發生,不會因為發生一兩事,就拒絶去那個地方,或了解整個地方。她說,中國已經改變,新一代應該到大陸看一下中國發展,不應該固步自封。

黃之鋒被問到會否視自己為中國人時表示,作為一個去中國大陸肯定被扣留的人,他不會自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

「用華人比較好一點,」他說。

傘運後4年,黃之鋒認為目前最重要是如何「傳承」這份歷史,孕育更多新一代年輕人去投入政治。這位21歲的青年衝入公民廣場一刻還未成年,如今卻在採訪時,多度提及比他還要年輕的人。

「如果我們不去用我們所理解的歷史,告訴千禧後的一代知道,以後他們對雨傘運動的歷史理解,就會由當權者去詮釋,」他說,不能夠讓當權者,把這場運動與「暴力」和「港獨」連在一起,要去告訴他們「傘運雖然不能夠撼動政權,但仍可以打動人心」。

有觀察人士認為,「傘運」後的香港民主運動,走入一個低潮,黃之鋒認為,政治運動有一個週期,對這種低潮不感到意外,但他承認,以前大家不覺得投入學生社會運動要付出很大代價,但現在大家知道包袱愈來愈大,所以要讓新一代知道民主運動也有很多崗位,不一定要坐監的。

戴耀廷現在除了顧著案件外,他亦推動「風雲」計劃,希望在即將舉行的區議會選舉,能夠在一些建制派議員壟斷的地區,派出民主派人士參選,挑戰建制派的地位。

成效如何仍然有待關注,戴耀庭說,這項計劃本身不單止是要爭取議席,而是希望透過過程,帶動民主意識和覺醒,而且可以把願意在區內服務的人,與地區居民建立關係,在地區層面增加民主原素。

他說,運動爆發後落入了一陣失落期,但事實上這是不需要的階段,因為這個社會已經改變,目前的關鍵在於抗爭者的心態,要繼續「堅持」默默工作,大陸對香港的影響不會停止,在適當的時候,反對派的勢力便會再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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