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蕭曉華
攝影: 梁俊棋、劉玉梅
20 Sep 2018
第三章
雨天對「耕田佬」來說最是苦惱。他定下4月至8月為休耕期,踏入9月就要開始拔草,準備種菜,然而,連日的傾盆大雨,令周貴賢只能待在家中,望天打卦。他的屋前簷篷下,擺放了款式不同的椅子和餐桌,「都是別人給的,好聽係環保,唔好聽係無錢」,看上去就是一個半戶外式的客廳,黑狗喜喜和四隻小貓最愛在那裏活動。
「牛潭尾村,最舒服是我這裏。」簷篷下還有一部舊式電視,周貴賢坐下來看內地電視節目,關於國共內戰二萬五千里長征,他說,內地反而播放許多關於環保和歷史的節目。
雨聲大得有點吵鬧,這天卻沒有任何雨量警告,周貴賢說來一肚子氣。「天文台成日係咁。出面(市區)紅雨警告時,新界卻無雨;新界落到水浸都只是黃雨警告,是不是新界咁大地方,唔會水浸?說穿了,新界經濟損失小,出面(市區)係經濟命脈,掛紅雨黑雨要問過個市,好多錢嘛,你和我無買股票啫,香港個個人都買股票㗎,鄉下佬仍然維持喺幾十年前的生活。」
其實農民更懂預測天氣,但周貴賢說現在天氣亂晒龍,這種雨量不應種菜,反而種稻米更合適。
他每天5點半起牀,裝香拜神、留意雨後有沒有積水,視察菜田。除了農民身份,周貴賢也是漁民,他每天要打理魚塘和餵魚。他是全村唯一沒有水喉的農戶,平日打井水用大鑊燒柴煲水洗澡,「飲井水不怕,Check過酸鹼度」。最近落雨,濕了的柴燒不着,但他始終認為新式熱水爐洗澡不方便。
雨水打落山嶺和農田,從地表往下滲透,填滿在岩石和土壤的孔隙,成為藏在岩層的地下水。
周貴賢說,牛潭尾的雞公嶺下有五個水源,水從地下湧出來,夏天時相當冰涼,把西瓜浸在水中就像放進雪櫃一樣。而井水更是抽一整天仍源源不絕。有一口公眾水井,不用打水,水滿瀉直流到各處的山坑,讓村的整個中部和西部下游也有充足水源。
高鐵進行工程的幾年間,水井水位大幅下降,甚至乾涸。
自那時開始,種菜的阿嬸沒井水用,改用水喉水,結果一季要交千多元水費,阿婆轉行當清潔工,因為種菜賺的不夠交水費。一些科學井原本可以全天候二十四小時抽水,可是地下水流失之後,摩打的電線也燒壞了。村內好幾個老人家再也沒有養魚,有一個較年輕的漁民的魚塘,水的顏色也變了,魚塘的魚只剩下一半。「好彩村民有水喉,但有十數戶養魚種花的就大件事。」
周貴賢說,全世界的淡水和地下水的儲水量愈來愈少,他形容,再過多十年,地下水可能貴過石油。「講到尾,就是大地產商『先破壞,後建設』,接着就說這裏生活環境差,不能種菜。」
周貴賢因為高鐵工程問題參與抗爭,並被推舉成為區一村長。他五代在牛潭尾村生活,只要別人告訴他任何一塊地的lot number他便知道在哪裏。「做村長好忙,有咩紅白二事,一定要請村長,長者生日宴、國慶、春茗。人少的在我家擺四十圍,人多便在鄉公所擺二百圍。」
沒有水,如今,一些村民在屋外放置幾個水盆,盛一點雨水備用。
關於水,周貴賢說牛潭尾經歷了三次大災難。
「行山時,有沒有發現有引水道?就是新界人為了你們,將水引晒給你們城市人飲用。沒有東江水前,香港人無水飲,就是將新界有水的地方,引水去集水區。我們本來有的山坑水,截晒去水塘。這是第一次的環境破壞。以前大學地理科教授來村考察調查,我說你們不要再來騷擾新界人,新界人為了你們無水,你們點解出現引水道?貪好行?」
他說,第二次破壞水源就是東江水,當年整個廣東水利工程,水管穿過牛潭尾村、蕉徑等,不是在地底,在地面穿過,受影響村落不少。「牛潭尾本來山水有情,有條河好靚,以前小孩不需用井,去河捉魚取水喝便可。你知為何要開井,沒了山坑水和河水,便唯有開井。地下水多,開淺淺已有水,為何後來要開深水井,沒水呀,便愈開愈深。」
這年頭的高鐵工程,每天抽走500噸水,結果,牛潭尾的地下水無法復元。他說,有關當局表示下雨便有水,但現在黃雨紅雨黑雨,水井就是不見有水。井的定義是,旱天時,有地下水,取之不竭,謂之井。現在的井,名存實亡。
「別以為耕田佬無知識,其實農民就是百科全書,水電、工程、 土木等,什麼都識。」周貴賢自問經歷甚多,「你們談愛國?我九十年代已上去跟副總理吳儀研究農業;王岐山當年也曾招呼我們上去,八大八小,十幾道小菜,飲四種酒。」
當年,他到大陸研究蟲害,提出在樹鑽孔放入殺蟲藥杜絕樹心蟲。他說,他曾考察內地公路開發,發現他們用泥填塞路邊,一遇大雨馬上給沖走。他說,我到過台灣讀農業。
威水史數不盡,但被女兒的同學質疑「香港仲有農夫咩?」他做有機種植,有人打電話應徵,做半日放棄了,拋下一句:「咁辛苦㗎?」早幾天區議員帶同幾個科學農業專家來,跟周貴賢談及這幾年農業發展,大家也認為改善不少,多了有機農業團體和慈善團體推動,否則整個農業已經沒落。「但你們不用開心,香港政府利用這個來作擋箭牌,實質上農業一定無得搞,死梗,別說我潑冷水,現在有機種植,不是一般市民種的,幾十年前搵不到食,返鄉下耕田一定兩餐沒問題,現在有機種植,是有錢人玩意,已經不是窮人做的。」
在他眼中,若談真正有機,買十元八元一斤菜也不行。他舉例,日本較四正的有機菜,賣35元150克,「不是以斤計算,像買金一樣」。有機種植,牽涉環境、水源、空氣、工具、種子甚至工作人員技術等問題,成本高昂。例如有機種子,一粒粟米種子索價一元,丹麥和瑞典那些有機肥料要1000元一桶。
「餓死人㗎。一棵生菜,最快七八十天開始收成,用科技,激素/植物改造生長劑,廿九天已斤幾重。所以現在男女生長變型,香港政府最叻,無即時危險,香港食物依世界標準驗,我們全香港人無菜食,所以叫放寬,含毒素量不
要超過0.04,其實累積下來,一個月就很多。」
「有好多人叫我做顧問,我拒絕,費事孭鑊。大陸有機農場,屋仔入面全是藥水樽。」人人說他怪人,做了十多年有機種植,無成果,猶如掉錢落海。有機種植者在談割草機,他幾十年前已用,有四部,犁田機大中細三部,挖泥機,堆土機,推高機……但他身邊的人陸續棄耕,賣地或把田交給他種植。為什麼?因為沒有水,農業和魚塘無得搞。
「不知是不是陰謀論。沒有水,就不能耕田,大家自然要放棄,正合政府心意。先破壞,後建設,最慘的是,村的發展又被政府叉死晒。」
第四章
周貴賢剛從外頭跑回家裏,坐在電視機前的長椅上,一聲不響。
這個早上,他與其他村長前往民政署,投訴鄉村選民登記名冊不能複印給村長,最終不得要領。「以往副本能讓村長知道村民身份是否合格,今年,說是私隱問題,村長要查冊選民身份,就要到民政署,廿四條村要排隊看一本名冊,要排幾耐?牛潭尾村登記的選民都超過一千了!」
周太在廚房走出來,瞄一瞄在生氣的丈夫,又繼續做家務。
隨後周貴賢打開報紙,看見一則新聞:「元朗區議員文光明涉欺騙民政署十四萬七千元薪金償還款項」,搖一搖頭,「區議員最不可信,選舉資格空降也可,他們連條村也未識,點幫條村?」
他說,以往村民有什麼都會找村長幫手,「村長要長住七年才有權參選。」他的貓在屋內跑出去,又跑回來。小狗喜喜蹲在他的腳邊,看來十分用心地聽着主人的牢騷。「第一屆村長,百多年前出現,在非原居民村做村長要貼錢的,做到無人做。這裏本來叫牛潭尾,後來有個村長覺得肉酸,一腳牛屎,將村名改為悠潭尾,但這名字歷史好短,現在政府將條村叫返做牛潭尾。」
他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村長個心不正便大件事。因為任何政府工程,換電燈柱也要知會村長,所有事情,村長責無旁貸,但我們之前對高鐵工程一無所知。」
2009年高鐵動工,要起通風樓,那時村民還蒙在鼓裏。及至一年後,工程愈做愈大,大家如夢初醒,才知道高鐵要穿過這條村的地底去福田。「我看了調查報告,裏面談及牛潭尾村,不夠二十句。還說這只是一條落後的村,魚塘荒廢,農地荒蕪,高鐵開工不會有什麼影響!」
他開始動氣:「牛潭尾有約二三千村民,登記選民也有一千個,是歷史悠久的大村!這邊山行過去是蕉徑,那邊山穿過去是新田、古洞,這個山後面是錦田!你們說後生都搬走了?現在倒有個現象,後生喜歡回流居住,因為市區樓貴呀!這裏400呎寮屋,不合法的,也有人買,這都是政府造成的!」
那時周貴賢還未做村長,號召村民成立關注組,跟進井水乾涸和多間房屋出現裂縫問題。村民同時發現,附近河水的水愈來愈少,有漁民抽水放進魚塘,魚死了,政府化驗,水的鹼度為12.4,周貴賢去找區議員、環保署、民政署和媒體。電視屏幕前,抽一桶河邊的水,把魚放入去,十多條魚,瞬間死掉。
「後來漁護署要控告我虐畜,我叫他們快點起訴我,那是高鐵破壞的水,他們後來就說是誤會,撤銷指控。」
他走進書房找來發黃的地圖和抗爭標語。「官逼民反,抗爭到底!」他說這些年心情從沒變過。高鐵事件就如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隱藏的真相慢慢浮現。「原先高鐵不對我們說,建通風樓會抽走地下水,我們常上去抗爭,才發現有個山坑有水,抽水出來的位置就是通風樓,後來又發現他們在旁邊的樹井開工,需要把水抽走。」
他說,此後一些村民房子出現裂紋,高鐵回應說與工程無關,他們只以睦鄰關係把裂縫用石屎修補,外表看起來像解決了問題,事實卻不然。「他們每日抽走500噸水,會引起地陷、地質變動,要等下雨才能補水,但那時雨水又會將植被和泥土沖走。「其實他們(高鐵)更想過回灌,曾經走去山邊周圍鑽探成幾十呎,放水喉,開水喉把水回灌進去。稍為讀過地理的人,也知道那樣做十分白癡,遲早將地下的泥沖散。「問題愈來愈多,通風樓選址有問題,那座山,說明是危險斜坡,斜坡的屋只是暫住,會陸續清拆,但他們還要在那處開工、爆石……」
周太正為盂蘭節準備東西拜神,催促周貴賢要衣紙,說過了時辰就不吉利。周貴賢點點頭,繼續說下去:「這幾年,我們不斷到立法會申訴專員公署抗議,每次高鐵高層都說不關他們事。要我們找公證行看看,公證行每次派一個後生仔來,卻又不是水利或工程專業,只是工人,照片也沒有拍便回去寫報告,永遠都說與工程無關。近兩年,村民都不信他們,叫他們不要來,再來,拿鋤頭鋤你,他們真的不敢來了。」
他打開早兩天的報紙說:「前日,梁美芬在報紙指馬頭圍一帶有過百宗民居出現裂痕,港鐵一直表示不能夠證明與沙中線工程有關,至現在沉降問題浮現,可見港鐵故意隱瞞工程影響和安全問題,促港鐵要賠償市民,不能卸責。香港基建工程問題愈揭愈多,建制派也改漸改口風了。」
「這些年一路抗爭,所有立法會議員包括民主派和建制派,也來牛潭尾村看過,我也重複地解說、投訴,政府的人不喜歡我,有些黑社會還走來,叫我不要企得那麼硬,不要多事。我說我爭取公義,我不怕,難聽點,黑社會,我今年快七十,七八十年代最勁的黑社會,我也認識他們,新義安、14K、和勝和,全部那些阿頭也認識我。」
周太從廚房捧來拜神的雞和供品,邊聽邊說,「你不要那麼激,做人要中庸點!」周貴賢聽了,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又說:「我不知是否內部秘聞,為何說米埔那麼難起,米埔下面是淤泥黑泥沼澤,那部『昭君機』為何那麼貴?鑽探會走位,要用凍土法,所以有問題,解凍後如何?我最擔心米埔會走位。米的通風樓在下游,也抽地下水的,好得人驚!
「一路有事發生,隧道工程位置日漸逼近,咁點解會裂得那麼厲害?因為隧道只是在18米下經過,不是很深,不像大角嘴和長沙灣那樣深。」
周貴賢說,現在高鐵通車,工程完結,村民期望過地下水有一天恢復,但機會渺茫。「可以想像,車在下面天天走過,水不能不抽。很無奈,發展能改善人民生活是好的,但你不要逼死村民,我們喜歡自己的生活,交些電費,兩條菜自己種,買兩粒米,是我們的自由,你不能剝削我們自由,你不能夾硬逼我改變生活。」
「高鐵試車,我們聽到”wee”一聲。陣間可能也聽到的。」
周太說罷,又再催促丈夫準備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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