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宮玲離世了三天,我還沒有完全回到現實,心情還沒有緩過來。在我的台灣朋友中,宮玲(圖)算是一個異數,她一直勇於對中國社會表達不同的思考,她自任兩岸溝通的橋樑,敢於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兩岸看待彼此的方式。她喜歡北京胡同中國的老味道,又對生長的台灣自豪,所以取名叫做胡同台妹。從此她便以這個混搭的身分,主動承載兩岸離合碰撞的力量。不像一些台派的朋友自絕於中國之外,宮玲至始至終懷抱着愛與希望面對中國,即使在她最挫折、悲觀的時刻,也沒有放棄她對中國變得更好的期望。
十年前我們經常在北京三里屯北街一間叫大菲(Philip's)的小酒館裏聊天,在世紀初急速變化下的中國交換生活的各種經驗。昏暗的小酒館裏,我們發現彼此交換的大都只是迷惘與困惑,挫折和無力感。我們此前台灣的生命經驗在這裏大部分是行不通的。我們早先預期我們與中國同胞是一樣的,差別只是在歷史經驗和社會認識不同而已,就像我們跟香港人一樣,對於什麼是好,什麼是美,價值觀的基礎並沒有太大差別。但我們想簡單了,我們無知,沒有識別出來中國是一個比我們想像還要複雜,價值觀和社會結構要更加混亂的社會。
一個台灣人想像裏的中國
宮玲心中有一個想像的中國,她堅定相信那才是美好的中國,尤其在面對不理性的挑戰時她更是堅毅,毫不動搖。面對朋友,她是仗義的。我開書店之始,她交給我十多個她自己的名牌包包,要我拿去變賣換成資金。對待家人她是溫柔的。她的父親來自安徽,是個老兵,保有傳統社會重男輕女的觀念。宮玲要強,做出什麼事都是要給父親看。爸爸你看,我也做得到。這個嬌弱的女兒一直要得到父親的認同。
宮玲從未對我顯示過一絲來自社會參與產生的壓力。她的抑鬱症應該是來自生活與工作雙重的焦慮,我相信更多來自私人生活上的不如意。無論如何,這十年前後宮玲公私生活的破碎和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將她逼到絕境,而中國之大,朋友之多,居然沒有一個她可以感到幸福的地方。
還記得2007年冬天,她邀請我和她的前夫,與她的父母在簋街一間賣貴州酸湯魚的餐館吃飯,那是一間木頭地板,木頭桌椅,有吧台和仿古木紋裝飾,燈光相當蒼白的餐館,那時奥運還沒舉行,餐廳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煙味。當天晚上我跟她的家人喝了不少白酒,頗為盡興。當時絕沒料到,隔一年她的婚姻生變;三年後,她的母親仙逝;今年三月,她的父親在台灣家裏一早出門運動,不幸被疾馳的卡車衝撞身亡。生死兩茫茫,十年之內,當年那桌歡飲的人大半沒了,三里屯的大菲酒館和簋街貴州酸湯魚店也不存在了。
宮玲是兩岸聚合離散的必然。生存在光怪陸離中國歲月的夾縫中,她可能不過是一閃而逝的浮光掠影,但在我心中卻是鮮明而有恆久溫度的那麼一個女子。
2016年7月20日
(標題為編輯所擬)
作者簡介:著有《天空的情書》、《烽火、離亂、老士官》。翻譯過偵探小說、魔幻小說,目前在台北大稻埕開設推理小說專門店「偵探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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