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 June 2019

陶傑:這一天,我用3F

時間是人類最好的老師。

三十年了,經過時間的淘洗、儲存、驗證,三十年前在北京天安門長安街死難的北京市民,向時間老師交出了悲壯的一章考卷,而且在三千年的人類史上,得了一百分。

當這些死難者融入了時間,三十年流逝,時間也對後世的人提出另一份試卷。

只一道考題,就是你遺忘了嗎?你寬恕了嗎?還是你逃跑了嗎?你背叛了嗎?

時間像潮水,水退之後在海中的人,誰沒有穿褲子,一覽無遺。

譬如當年踴躍支持「黃雀行動」的江湖社團,有此豪舉,一度也頗符合鄧小平說的「黑社會也有愛國的」。但不足二十年之後,當香港的學生和市民,也在爭取實現基本法承諾的正常民主選舉,保障「一國兩制」,香港的特首像當年的中國總理李鵬一樣,見過幾個學生領袖,隨即失蹤隱形,拒絕再對話;而在旺角甚至港島,同一類江湖社團卻動用了武力,向市民進攻。

時間剝去了一些人遮羞布,讓他們的偽善和投機,時間能分辨真假。以前以為是真的,今日終於證實是假;而從前一早知道是假的,今天卻更有可能證實,是真的假,真的很假很假。

有人由民族基因,否定一切,如魯迅,也可以引用胡適的民族性論說,來證實這個民族,在本質上是如何不堪。這些前人偉論,非常正確,而且一定要經後進切合新時代、舊德性,繼承演繹。

然而,三十年前的北京,數十萬學生雲集天安門廣場,阻礙交通,那時卻不見北京市民「怨聲載道」,指摘學生妨礙「搵食」、「阻住我收工」、「干擾正常生活」。在那短暫而激動人心的一個月,小偷罷偷,妓女不接客,中國人不喧嘩,不相互欺騙,竟然不遵守森林定律裏的弱肉強食,治安奇蹟般良佳,平民向廣場的學生送糧送水,首都的工人和其他行業一起遊行,支持學生訴求。

新聞工作者,包括隊伍也拉著橫額高呼:「不要逼我們講假話」。

對比之下,聲稱「一國兩制」的二○一四年的香港,我聽見大量「中環精英」在他們的米芝蓮飯堂、美食到會飯局、私房菜宴會廳七嘴八舌,詛咒「佔中三子」,說他們堵塞交通,的士司機也有不少以粗口和應,指香港的大學生「阻住個地球轉」,妨礙「搵食」,希望警方拉他們去坐監。


一九八九年六四前後,北京的中國人很短暫地,與西方文明為代表的國際社會,真實地接了軌;但在二〇一四年十月前後,本人耳聞目睹大量的香港人越有錢越與國際社會脫了軌。

當年的北京學生和市民,或許英文不濟,讀書還半桶水,對文明尚了解不足。但今日許多「中環精英」擁有大量英美加澳學位〔雖然有些是由三流註冊大學買回來〕,若時間可以在一九八九年的這一天凍結,又在二〇一四年的那一個月凝固,我認為:中國人應該享有西方的議會民主,而香港人,不配擁有,沒有資格。

但時間當然不會停下來。時間令西方社會學精了,為何今日西方社會對香港這個地方逐漸不假以辭色?對於擁有香港大學一級榮譽學位、在殖民地教會中學一路「考第一」上來的女特首,以及她領導的一伙英國人培養出來的政務官,西方國國領事和輿論,內心加強了鄙視,越來越辨清了他們原來無法由殖民地文明開化的基因?


中港兩地在歷史的關頭,在極權和自由的抉擇時刻,在十字街頭,一九八九對二○一四,雙方很弔詭地,換了位。

要解釋這個異象,也只能借用「時間」。一九八九年,民國出身和受教育的老一代知識份子和專家,在大陸尚未死絕。若一九○九年出生、經歷過「五四」和北洋時代的,到一九八九年,八十歲。

四十年代進大學的,在一九八九年這一年才六十出頭。作家冰心、巴金、曹禺、朱光潛,還有許多民國時代留洋的學者,雖然經歷了「文革」存活而曽或也有告發同僚、違心批判的愚行,但一九八九他們還在,眼前見到的場面喚起了他們埋藏心底、早在「舊社會」就因儒家思想和西方民主自由價值觀結合留下的人性的火種。

一九八九年北京的大媽,尚未形成勢力,紅衛兵一代,還沒有今日般「致富」之囂張,他們尚未壯大為統治者的一群新義和團打手。相對之下,雖然體制和環境仍是相當黑暗,但年齡交替之下殘留的光明善良,在那個國家,劫後餘生,猶有一點在。

經歷時間的淘洗,好的人離開了,壞的人變老了。但時間很公正,有一天卑劣的人也會老去,也會被時間帶走。

在時間成為最高的裁判之下,你和我能做甚麼?很簡單,就是俯仰良心,直視時間的核心,目向永恆:不要忘記,在英文中Time和Timeless其實是同一意義;而Timelessness更是古往今來崇高的心靈最想擁抱的天堂。

在數碼網絡時代,你可以辨明品牌,用5G,在香港,但面對時間,你要說:Fuck those who Forgive and Forget 。在一個777的「三7」時代,無論5G不5G,你要在這一天,就一天那麼多,堅持3F,就夠了。


陶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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