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 June 2018

【立場新聞】立場報道:守護禾田的稻草人 只望為困苦的人說公道話 — 專訪林建誠(上)

「聽到林建誠離開有線新聞的消息,心裏一沉,眼睛有點濕潤。

終於來到這一天。

有線中國組,中流砥柱很多,林建誠是其中的主幹,我不會說那是一個年代的終結,但總算又一個 icon 暫別中國採訪。」

/區家麟《不辱使命,不負此生》

訪問中,有線新聞中國組前資深記者林建誠多次帶疑惑、喃喃地說:「點會有人想聽我嘅嘢」、「我只係個小人物」。這個在鏡頭前報道內地民生疾苦、天災人禍多年的「記者 icon」,當角色一轉成為被訪者、要講自己的故事時,竟不好意思起來。

林建誠像一個樸實的說書人,一直聆聽、講述黎民百姓的故事。十年前汶川大地震,他趕赴災區,期間遇上泥石流險些送命;翌年他徒手剝開「豆腐渣重建」的薄磚,揭露人心黑暗的真相。去年 FB 直播海祭劉曉波後,事件至今有 13 人被捕,此後他再無踏足中國採訪。

離開記者崗位後,54 歲的林建誠接受《立場新聞》專訪,坦言過去十年支撐著他的是基督教信仰,為多少個暗夜帶來了光;未來他將會修讀神學,投身宣教工作。走到今天,他仍對中國抱持希望,相信地上霸權只能存留一剎,最終「你點強大,都強大不過上帝!」

換了場景,林建誠仍是那個守護着禾田的稻草人。

* * *

「會唔會好扮嘢呀?」記者打算拍照時,林建誠猶疑應否把在手中把玩的 Leica M monochrom 愛機藏起。多番游說後,他才提起相機,跟記者對拍。

過去十多年,林建誠以有線中國組記者身份,跑遍大江南北,袋中總有部數碼「傻瓜機仔」作記錄,不說不知,原來攝影才是他的初心。

說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林建誠在澳門出生,年少時曾涉獵多個行業:船務、銀行,以至於小學教中文等。當時他醉心攝影,跟隨老師由黑白菲林學起,閒時最喜歡街拍,希望有一天如心儀攝影大師 Robert Capa 般當上攝影記者,以鏡頭記錄世界。

1985 年,林建誠揹背囊首次外遊,獨留新疆十多日,拍照又影幻燈片,此後十多年間對旅行「上了癮」,多次到雲貴川和尼泊爾、印度等地遊歷。「97 年用一個月時間由雲南上川藏線,入雅鲁藏布大峽谷。到 2003 年又去新疆,行新藏線。」以藏傳佛教聖地拉薩為中心,風景極美的「入藏四線」,林建誠也留下足跡和照片紀錄。「我哋以前旅行,當然沒有高鐵,攞張報紙喺硬座下面攤喺度瞓,有人吐痰、擲果皮,就係咁啊!」



1985年林建誠揹背囊作人生首次旅行,圖為新疆天山下的哈薩克族牧民。(圖片來源:林建誠/底片)



1992 年10月林建誠攝於西藏。當時布達拉宮進行廿多年來最大規模重修,男女工人一邊有節奏地跳舞唱歌,一邊以石錘錘地壓平地板。當時林建誠與他們又跳又錘。「到最後變了我自己在『扮野』,一眾藏民看著一個『傻佬』唔知做乜。」 (圖片來源:林建誠,攝影者Reinhard來自德國,後來結伴闖登山大本營;闊別25年後二人在港重遇)


1988 年,他赴台生活一年,跟哥哥學習畫陶瓷、賺點生活費。89 年當學運浪潮捲起時,林建誠本擬到北京聲援。「不過阿媽唔俾,話危險。我 89 年 5 月尾(從台灣)返來,跟著六四就沒有去了。」

沒有親身經歷、親眼目睹,「六四事件」卻成了林建誠伸手推開中國大門的轉捩點。他渴望親身了解這片土地:「看看這個中國大陸在發生什麼事。」

1990 年,他辭去工作,到雲南、四川、東北三省、內蒙等地旅行三個月,回程特意經過北京,踏上刧後的天安門廣場。他刻意「扮傻仔、扮遊客」站在駐守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解放軍旁拍照,在石板路、梯級上仍能窺見那個六四凌晨的痕跡,這些就是他要親眼去看的證據。「我看到整個天安門都被剷花了 ... 那些痕應是被很硬的金屬剷上去,連續三下同一位置切開。只要看影片就知是坦克車剷上去的。」



1990年六四事件後半年,林建誠獨自到北京,在「扮遊客」與駐守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解放軍合照,近距離目賭在天安門廣場留下的屠殺痕跡。(圖片來源:林建誠)

當時一名好心的三輪車夫,見林建誠沒什麼錢又未有地方「落腳」,提出收取些微住宿費,讓他借住家中。「當時我著到好『肉酸』、爛身爛世。是專登呀!穿綠色『阿兵哥』的衫和大褸,與當地人傾計。」胡同窄巷裡的居民,向他講述在 6 月 4 日聽到的「呯呯呯」槍聲,還有心酸得幾乎不想提、正在附近發生的殺戮。閒聊之中,林建誠慢慢體會中國黎民百姓的苦況,並開始認真練習還真的很「普通」的普通話。

如此,在他自己還未覺察之時,林建誠的人生軌跡已慢慢轉往「中國線」去。

林建誠是否有著「六四情意結」?「有!我承認。」他的電話號碼就如不少港人一樣,藏著這片歷史記憶的「密碼」— 頭尾數字,都是「64」。

「當時我對中國、對天下蒼生體會很深,旅行多,自然對黎民百姓的事有感情。所以要我跑中國新聞是很願意的,那種感情愈來愈由心裡面發出來。」

回港後,剛好澳門廣播電視請人,他應徵時才發現是外電編輯及主播職位,不過能接觸第一手新聞,但也感有趣,於是 91 年他正式入行,一做八年,可惜期間甚少前線採訪機會。99 年澳門回歸前,他轉到亞視,主力做當地突發新聞,不過隨着澳門治安改善,槍擊案和衝突新聞減少,於是反而漸漸多了跑大陸新聞的機會。04 年他成為有線駐澳門記者,至 06 年中受命在廣州建站,在「有線中國組」成立前,林建誠已在跑珠三角和內地社會新聞。直到 2016 年 7 月底調回香港前,他駐廣州站長達十年之久。



2003年林建誠攝於西藏神山岡仁波齊峰、海拔5630公尺的卓瑪拉山口。當時他已出現高山反應數天,身體狀況極差。此圖原片為柯達正片
(圖片來源:林建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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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建誠一起工作的「dream team」

踏進位於荃灣的有線新聞部「大房」,右面牆最上的位置掛著一幅「有線中國組」的合照 — 這是 08 年四川大地震後,因要出書而拍的「全家福」。

「除了我,相中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有線中國組總採訪主任司徒元慨嘆道。他說,那是「最顛峰的中國組」,一同見證了特別多大事的一年:華南雪災、314 西藏騷亂、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等。

林建誠曾在訪問中特別提及司徒元,說這位上司為他設想、給予他「很大自由度」,是他記者生涯中要感謝的人。



2018年4月19日,林建誠在有線工作的最後一天,與有線中國組總採訪主任司徒元(左)及中國組採訪主任胡力漢合照。那幅「有線中國組」的經典「全家福」,就掛在他們背後牆上最高位置。(圖片來源:司徒元)

與司徒元不約而同向《立場新聞》記者提起這幅「全家福」的,還有前有線中國組記者、浸大新聞系高級講師呂秉權:「那張相是很『dream team』的!相中人都是好拍檔,現在各散東西。我們笑說是否『時代的終結』?」作為認識林建誠近廿年的好友兼前同事,呂雖對其離職決定感可惜,不過也表尊重和明白:「不應希望林建誠會為我們或老百姓跑一世(新聞),對他也未必公平。」

拍「全家福」的 2008 年,中國接二連三發生天災人禍,對有線中國組來說是重大考驗。在採訪不能言傳的悲劇間,是團隊合作令記者們彼此獲得安慰。「大家全沒怨言,亦不會避危險,這團隊精神在地震中很體會到。」呂秉權說,「這班人是『大中華膠』,對中國老百姓關懷同情很一致。(大家)對中國政府很多批評,但去到人文關懷就『好膠』。」

呂秉權說,於有線中國組工作的七年間,大家就像一隊人人無私配合的球隊。「好像扭波到半場,前鋒就在龍門口,係自己上定交波?成班人不會計、不獨食,如兄弟姊妹般有默契的團隊精神。」他笑稱。

「阿誠是前鋒,他有衝鋒的天賦,而我就是後衛。」



呂秉權與林建誠在川震發生一個月後攝於成都。呂秉權希望這位多年好友和拍檔快點寫書,一本是記者內地採訪實戰手冊,另一本記錄他的內地採訪經歷。「林建誠不只屬於林建誠的,是時代的經歷者、觀察者,沒什麼人有這樣的切身體會,希望他多講,因這不是個人的事,是很有意義的社會資產。」(圖片來源:林建誠)

他又提到在中國組的一個難忘片段。在一個同事的婚宴上,林呂二人被要求以雙結他自彈自唱《How deep is your love》。兩位「師兄」在台上「玩嘢」唱起《少林足球》:「少林功夫醒/好好嘢~」,全場當然「笑到碌地」...…呂說那夜正是他們團隊精神的寫照:「工作認真,玩亦盡情」,大家在不同崗位聚首一晚,翌日又各自到前線「打仗」。

呂秉權和司徒元雖對「阿誠」離職感婉惜,但均認為承傳更重要。司徒元多次提及,希望當年的好成績,不會成為後來者的包袱,也寄望「繼承者」可創出自己的「戰績」,「傷感還傷感,但也要繼續,只要環境容許做得到,也會繼續。」

「這些可能是『老餅』緬懷,不過(隨著)中國組愈來愈多新一代記者,這時候,又何嘗不是在影一張屬於他們的新相?」呂秉權說。

林建誠與兩位戰友的看法一致,認為這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了。「目前是給新人駐站的良好時機,尤其是未有如汶川地震般重大的突發新聞時,是讓他們磨練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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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誠有突發命!」

林建誠會成為呂秉權眼中的「前鋒」,不是沒有原因。

過去十多年,很多中國天災人禍的報道,都有林建誠的身影。他坦言,多年旅行遊歷令他「執生」訓練有素,能從容應對各式突發情況,譬如 08 年汶川地震時,他與攝製團隊採訪遇上餘震觸發泥石流,生死一瞬間他們邊拍邊逃命,幸好死裡逃生。「當年遇上塌石,我是完全不驚、好定當,只叫其他人走。」



2008年汶川地震,林建誠與有線攝製團隊直奔災區,遇上餘震觸發泥石流,各人邊拍邊逃命,死裡逃生後一起合照。(圖片來源:林建誠)

跑新聞最講求「快而準」,他其中一件「戰績」是 08 年山東膠濟鐵路列車相撞。「我們是全港最快!」提起往事,林建誠像老兵談起衝鋒陷陣日子般,眼中有光。當日中午,一聽到官方發布他就直奔機場,和香港採訪隊兵分兩路,分頭趕去現場和醫院,最後成功趕及於晚間新聞時段直播。「以前大馮(前有線新聞部總監馮德雄)都話,『林建誠有突發命!』。你要識和熟,知道何時『走位』,何時放棄這裡去另一處,譬如是去醫院先,還是現場先?」

「若不夠時間,就即刻『飊』去醫院找傷者扑咪、影醫院片段 30 秒、一分鐘,就即刻『飊』落去現場,行車期間就發片段回去。去到現場拍攝片段再發送,那就應僅僅夠時間出到 VO(旁白)和 bite(訪問片段)!」提起爭分奪秒的那些年,林建誠就眉飛色舞,還大讚拍檔車長「手車」要夠快兼熟路。「車長是跑中國新聞勝負重要因素!」他笑說。

跑中國新聞涉及千絲萬縷的考量,包括內地政府的封鎖現場速度。「其中一單最精彩是汕尾公安與村民衝突1,開槍打死很多人。當時我駐澳門,夜晚趕到時已封路,用盡方法入去,又在醫院找到中槍受傷的人。」

「新聞播出了就入不到村,醫院離村很遠,於是我 hold 住唔出街住、搵埋死傷者家屬做訪問,再去衝突現場。全世界只有我哋有獨家片段。跟著美聯社又拿來用,連國務院也提及發生『小六四事件』。」他笑說。「老細都話『真係犀利!』,佢都唔明我點做、唔知我點入去。」

呂秉權記得,2007 年 5 月廣西博白縣大批民眾不滿鎮政府計劃生育人員粗暴執法,發生騷亂,當時林建誠比其他行家遲出發。「以為一定要追甚至會甩,居然出到街、仲贏晒人。我哋成日講笑:好彩誠哥是同一公司,否則就被『砌』到『一仆一碌』!」

司徒元眼中,林建誠是有熱誠的人,對工作和新聞之投入,記者中少見,「他鍥而不捨,遇上艱難和恐嚇也迎面而上」。以 2016 年第二次烏坎村土地維權事件為例,當地政府官員持傘作勢要打正採訪的林建誠。司徒元說,是林的氣場壓住對方、令他們不敢動手。另一次,林建誠在珠海做走私魚新聞時被打,司徒元與馮德雄趕到公安局,只見林一臉淡定,照顧著同樣被打的攝影師手足。「他對新聞的投入和硬淨、壓得住場的氣勢,在其他記者身上較少看到,他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如用類似手法或不會出現近日的事件。」

司徒元所指的「事件」,是 5 月中有線和 Now 新聞記者在內地採訪時,分別遭遇暴力對待2。司徒元指,給記者的指引是要「鬥智不鬥勇」,如果被沒收採訪證,怎麼辦?「俾佢啦!最緊要係繼續做到嘢。」他說。「林建誠可以很強硬,公安不敢亂『郁』佢,但他並非莽撞、是有觀察的,有時會很『硬』,但從來不動手,在力量上我們是弱者,只有講道理才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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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揪心的老百姓苦難

川震後一年,內地政府大肆打壓和監禁追究學校「豆腐渣工程」的人士及遇難學生家長;毒奶粉出現,又爆出一連串貪腐事件,不單令香港人對內地的關切出現反彈,亦衝擊著林建誠的心。2009 年,他在鏡頭前徒手「搣開」重建屋的一塊薄磚。「(當時)仍見到政府官員還要迫工人買過期水泥起屋,不要忘記前一年我差不多死啊!新聞出街你們看了(都)『好嬲』,你諗下我呢?一年之後衰格啲講:『你班粉腸!』。你諗下都我咁(嬲),捐好多錢嘅人會點?」他憤慨地說,「不要怪香港人為何對中國離心這樣大。」

他從此反思:「到底我們究竟要愛啲乜嘢?我可以好肯定話俾你聽:我只愛那些活在基層的老百姓,所以我的新聞往往聚焦弱勢社群。」他續說。「我跑新聞的動機很單純:我沒想過反抗或推翻什麼,只希望為一些困苦裡的人,講一些公道說話。」



2007年林建誠在四川大涼山與彝族兒童合照。他原本是到當地拍攝「嫦娥一號」升空,遇上非政府組織人員,發現彝族人吸毒和愛滋病問題嚴重,遂先後多次進入山區拍攝彝族社會,走訪愛滋病患者家庭,了解非政府組織如何幫助貧窮村落。(圖片來源:林建誠)

呂秉權對好友的印象則是「鐵漢柔情」。他說,這種特質令林建誠報道的社會新聞時常展現對百姓有情,面對惡勢力時又不畏強權「企硬」。

不過呂秉權與林建誠這兩位中國線資深記者在「吹家國大事」時,也有氣餒的時候。「有時做新聞,是想老百姓的情況得到反映,帶來實質社會進步,有時感到『好廢』,覺得『仲可以點?』,各樣不公義力量仍然橫行,也沒有解決方法。」呂秉權不無感嘆地說。「但也要繼續做,因為這就是記者的角色。」

雖然內地現況未有好轉,林建誠已要離開記者崗位,告別曾相遇老百姓。「我會記得他們的。他們面對的困境、苦難,我是知道的。譬如那些計生(計劃生育)、強制要墮胎的,我訪問過他們,雖然未必會再見到他們,但我是會記得他們的。」他的眼睛再泛淚光,語氣也輕起來。

「我會記得採訪裡認識、又成為好朋友的人。在監獄裡的『屠夫』吳淦 ... (烏坎村委會主任)林祖戀一見我會『攬頭攬頸』,是我跟他做最後的一個訪問,幾日之後他就被拉了。」他痛心地提到,這些年保存了不少相片,相中人有的被捕下牢,有的去國流亡、各散東西,包括「709」律師江天勇和胡石根長老等。「避走德國的長平,北風在美國,我們三個在香港一齊影相,之後各散東西。」

「我會難過和傷心,底層百姓在威權下生活,只不過想講點東西、做些事情維持自己的權益,我作為記者,就只能報道這些事情。」他說。「有什麼辦法不難過?愈多看,就令自己愈不開心,有時寧願抽離一下,心裡面會好過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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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李旺陽、空襲警報般的鈴聲

跑中國線的人,呂秉權說必會對百姓的苦難有切膚之痛。可能是長駐高壓環境,華南華中一帶又多突發事件發生,令林建誠更為上心、肉緊。呂是林的聆聽者、會開解他,林一向也很小心和有分寸,明白遇上愛莫能助的事,會對個人精神造成負荷。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令林建誠患上「創傷後遺症」 的李旺陽事件3。

「他內心自責難受,即使不大願意,也有跟組內較親近的同事說。」呂秉權憶述當時林建誠的心情,「他有點內斂,要慢慢傾,很多時消夜飲多兩杯,才抒發『澎湃』。我明白感受痛苦要時間,只有伴著他,讓他感受到我們都在。」

在訪問中談及宗教信仰時,林建誠也主動提起這件記者生涯中最痛的經歷。「你覺得李旺陽單嘢對我打擊好細咩?唔細呀嘛。」他輕聲道,停頓了十秒,續說:「過咗咁耐,偶然想返起,也會覺得好 ... 都好難過。有啲事情發生咗,你係 … 一世都會記得。」他眼泛淚光,望向遠處。

那時,林建誠經常失眠,情況持續了至少半年。「半夜起來,上網找東找西又不知想找什麼;有時覺得手機響了想接電話,其實根本沒響過。」隨後,李旺陽胞妹李旺玲與林建誠見面,並親口原諒他,他心中壓抑才稍為舒緩。

不過自此之後,他亦不再慶祝生日。原因是,林建誠碰巧與李旺陽同月同日出生。



因參與89民運被囚多年的湖南工運領袖李旺陽,於2012年5月22日成功避開監視,接受林建誠專訪,訪問後二人匆匆合照。(圖片來源:林建誠)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奇異。(問:你覺得是上天安排?)我不敢講話係咪上天安排,偏偏遇到一個與我同月同日、俾我採訪嘅人,接受採訪後離開咗,而偏偏他喺監獄內信了主,他的鄉里話俾我聽 ... 我心裡面諗:『佢未必用最好嘅方法離開,一定係上帝俾好多恩典佢咁走法。上帝係,會安慰佢。」他的聲音嗚咽起來。「我最後嘅諗法係,佢最大嘅安慰來自上帝,將來嘅福份,上帝會俾佢。」

他之後補充:「李旺陽事件最大的安慰,是上帝的安慰,因為上帝通過他的鄉親,告訴我李旺陽在獄中信主。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安慰。」


「旺陽老師,晚輩真的無法釋懷,您不辭而別,且不問原因便走了,您留下珍貴的影像與勸勉,也沒有機會去「聽聽看看」這光影片段便離開,十八萬支燭光也無法呼喚您回來!更難釋懷是今後當面對同樣受困逼、遭受欺凌的弱勢人群時,當用什麼樣的技巧與智慧,讓弱勢群體冤情得以告白。」

── 林建誠,2012 年 6 月10 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7年7月19日劉曉波肝癌逝世「頭七」,廣東多名維權人士到江門海邊遙祭,有線電視獨家直播,內地警方隨後展開搜捕,至今年5月中有13人被捕。這是林建誠為「有線中國組」在前線採訪最後的一宗新聞。(圖片來源:曉波助瀾會)

篤信基督教多年的林建誠坦言,多年來在高壓環境的採訪是靠信仰支撐,早於 1995 年已在一個培靈會上決志「帶職宣教」,但因熱愛傳媒工作,於是暫把全時間宣教的承諾「拖住先」。「我帶著基督徒身份到內地工作,又有機會跟人傳福音。令我支撐了十年的,完全是信仰的動力,信仰令我堅持這般久,否則三幾年就『頂唔順』走了。」

長駐中國採訪的高壓環境是怎樣一回事?呂秉權告訴我們,林建誠為了令自己駐站時刻保持警惕,連手機鈴聲也設定為公安警笛聲。向林建誠求證呂秉權的法說時,他笑指鈴聲其實源自電影《標殺令》(Kill Bill),原曲是 1967 年配音片集《無敵鐵探長》(Ironside),是首充滿不安感、仿如空襲警報的主題音樂。林建誠說,尤其是香港來電要兩三次才成功接通,駐站時經常半夜被吵醒,這段鈴聲「一聽就不會恰眼瞓」,一響必醒。

無間斷長駐廣州,林建誠承認在內地生活的壓力,令自己精神如一條長期繃緊的橡筋。「我每時每刻都想著手機和電郵會被 hack,平日基本上日日都留在屋企,怕有突發事件返不到轉頭,唯有盡量少出街,令個人很『宅男』。」他說。

當年立志成為傳道人,23 年後與太太一起辭職唸神學,兌現承諾,林建誠自言「唔應該咁遲」,偏偏卻是最適合時機。他在訪問中多次強調要為舊東家「有線」講句「公道說話」,指自己由前線被調回港到最終離職,都與新聞審查毫無關係。「尤其是我在劉曉波(海祭事件)4 後返港,公司也驚我會有事。他們評估過覺得返去風險很大,再踩線的話就會拉我。」

就著未來踏上宣教路的決定,呂秉權與林建誠已討論多時。「你(林建誠現在)為無聲者發聲,未來則是救贖靈魂的人,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呂秉權曾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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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旗息鼓 稻草人終於回家

今年 4 月 19 日,林建誠最後一天在有線電視工作。臨走前,他拍下通往新聞部「大房」的門口走廊,以「堅持是最大的信念」為題在 facebook 發相,帖文沒有任何臨別贈言、致謝,只引用了作家三毛在《稻草人手記》的序言。


麥田已經快收割完了,農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說「來,我帶你回家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還在田裏的麥子,不放心的說「再守幾天吧,說不定鳥兒們還會來偷食呢!」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單單的守着麥田。

這時躲藏着的麻雀成群的飛了回來,毫不害怕的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們吱吱喳喳的嘲笑着他「這個傻瓜,還以為他真能守麥田呢?他不過是個不會動的草人罷了!」說完了,麻雀張狂的啄着稻草人的帽子,而這個稻草人,像沒有感覺似的,直直的張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黃色的麥田,當晚風拍打着他單薄的破衣服時,竟露出了那不變的微笑來。

── 三毛 《稻草人手記 》序言

林建誠自言深受這本書的影響,「好正啊呢篇嘢!《稻草人手記》是我無意中看到三毛的書,對我很震憾、衝擊很大。」他說。「《稻草人手記》是很無奈,看著一些東西但又動不了,不過有些很細微的事情,仍是堅持著、『企喺度』,這啟發了我。」

95 年,林建誠參與攝影展,以慢快門捕捉澳門景,再以「E 沖 C」(正負逆沖)方法沖曬出色彩鮮艷、迷幻的照片。九張街拍以火燒邊圍繞著黑紙,中心以銀筆潦草寫上的一段文字,正正就是《稻草人手記》序言。



林建誠95年攝影作品《稻草人手記》中,九張「E沖C」澳門街拍、其中一張以富士400度正片拍攝的照片。「以前沒有電腦PS年代,就用這方法去製造效果。 」他說。可惜當年未有拍下整個完成作品作記錄。 (圖片來源:林建誠)

23 年後,林建誠再次用上這段話作別,感受更深。「我覺得我就係 ... 」他停頓下來,想了七秒才續說。「這樣說好像很悲情,但我覺得稻草人『棟』喺度,其實係個好悲劇嘅小人物,守著這麥田,自己嘅衫都被『喙爛晒』、好似無乜損傷。如果你是一個稻草人,真的有靈性在裡面,他會想到什麼呢?我那時想,自己做咁多嘢,有幾多人體會到你嘅苦況?不是你身體上,而是在心靈上的壓抑。」

他承認,十年駐站的日子感到很「灰」,而他心目中的基督徒不應這樣,因此心理層面有「少少扭曲」。如今轉換跑道讀神學的決定,令他鬆一口氣,因為終於可以過些正常家庭生活,給人生一個重新覺醒:「不單我有機會去認識神,亦待神慢慢調節返我」。「所以最好的調劑是,在信仰上返到主面前,其他就影影相、玩下樂器調劑自己,還有去旅行,可以令自己輕鬆很多。」他說。「我應跑的(新聞之路)也差不多跑完了,下半場我不知會點,偃息旗鼓抖下先,裝備自己的信心,尤其是在信仰根基上。」

林建誠認為,不單在個人層面,此時此刻也是香港和內地社會「偃旗息鼓」的時候,尤其是中國演化成如英劇《黑鏡》(Black Mirror) 中,以高科技監控人民的極權國。「所有最嚴密的事情都有其漏洞。」他說,「不要忽視:內地也有很多人很憎、很反對這政權,內部也有很多鬥爭 ... 所以我們靜待時機,偃息旗鼓就對了。抖抖先。他們現在要不斷『亮劍』,我們就要韜光養晦。」

「這句說話你可以講:『共產黨幾強大,都強大唔得過上帝!』上帝掌管一切,今日容許你們強大,是因為上帝有衪特別的心意,而這心意是我們猜度不到的。」

* * *

「甩難啦!」

林建誠在「有線的最後一天」後,回到家第一件做的 — 竟然是拿著手機自拍。「返到屋企我先錄了短片,我影住自己大嗌了話:『我終於甩難啦!』。不知為何,就是很想記下當下那一刻!」他笑說。

以「甩難」來形容這份他深愛的工作,可想而知,多年來不知不覺間,已在他心裡成為壓力的根源。他笑說,拍罷立刻發片給身在澳門的太太。「 佢咪笑到『卡卡聲』囉,笑到佢死 !她說體會到我的心情、壓力是多麼大。對她來說,我是個『計時炸彈』,她覺得我做什麼也投入、佢係好驚呢啲。」

林建誠今次「轉跑道」,最主要是考慮到太太的感受,二人長期分隔兩地,是時候多花點時間陪伴、相處。「她算是放下心頭大石,以前要日日提心吊膽。我返港後好一點,但劉曉波那件事[3]… 雖然我返港兩年,頭一年仍不時駐站,一上去她就擔心。」

對於將來會否重回傳媒行業,林建誠只說是「暫時離開」,未來或以新聞工作所學的用於宣教。「我作為一個基督徒,上帝在過去廿多年讓我在這一行浸淫,其實是否也是一種操練,讓我到最後一刻,把這些經驗去做多點宣教事工、作多媒體宣教?」

林建誠在手機裡找了好一陣子,最後為記者播放了這段富紀念性的短片。片段中,戴著眼鏡的他在漆黑的大廳裡,向手機鏡頭大喊:「返到屋企先嗌一聲:呀~~甩難啦!!!!!」

鏡頭中身穿白衣的林建誠容光煥發,一反平日「做扒」的嚴肅,面露酒窩、陽光燦爛地笑著,迎接一個段落的終結,以及一個章節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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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東洲事件」在2005年12月6日發生,當地村民因徵地建火力發電廠引發警民衝突,當地政府以暴力對付村民,警察更開槍鎮壓,造成多人死傷,事件受到境外傳媒關注。

註 2:今年5月12日,有線記者陳浩暉於四川都江堰採訪地震十周年時遇襲,被兩名男子拖到河邊,被腳踢頭部,並以膝撞腹部。事後當地外宣辦官員帶了兩名打人的男子向記者道歉,但有川震的遇難學生家長認出,當中白衣者為聚源鎮場鎮社區工作人員楊軍,黑衣者為聚源鎮金雞村五組組長何偉,即所謂「村官」。5月16日Now新聞台駐京記者採訪維權律師謝燕益聽證會,遭警察阻撓,攝影師徐駿銘駐京證被警察取去檢查後未獲發還,理論過程中更遭多名便衣警員按在地上,並鎖上手扣押上警車。

註 3:有「六四硬漢」之稱、湖南工運領袖李旺陽因支持 89 民運而遭囚禁長達 22 年。刑滿出獄後,留院期間在朋友幫助下避開監視,於 2012 年 5 月 22 日接受林建誠有關六四周年的訪問,因多年酷刑,當時李已失明失聰,只能靠手掌心寫字溝通。訪問 6 月 2 日播出後,當地國保開始對李旺陽加強監控。四日後,即 6 月 6 日,其胞妹李旺玲收到醫院通知指李旺陽自殺。當她趕到時,發現他伏屍窗邊,頸項綁著纏住窗口的白繩,雙腳着地、左手搭窗上,沒有留下遺書,其後遺體被公安強行移走火化。湖南省委書記周強表示李旺陽死於自殺;其親友和外界認為疑點重重,懷疑李旺陽是「被自殺」。

註 4:2017年7月19日劉曉波肝癌逝世「頭七」,廣東多名維權人士到江門海邊遙祭劉曉波,有線電視獨家直播,內地警方隨後展開搜捕。廣州公民余其元今年5月21日發訊息,透露自己「被抓了」,疑於廣州火車站被人臉識別AI 認出被捕,為參與海祭人士中有13人被捕。這是林建誠為「有線中國組」在前線採訪最後的一宗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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