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1 February 2020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權力決定疫情

【明報專訊】任誰都知道,要跟疫症「對抗」,需要醫學的專業知識,疫症降臨,新聞上就會時時聽到袁國勇、許樹昌、何柏良等「家喻戶曉」的名字。但香港人走過禽流感和SARS後,也比任何人都更知道,抗疫絕對涉及政治。疫病來到,染病者多少、人心有多憂慮恐懼、天災會否衍生人禍,都端看政權如何行事,社群怎樣面對,而這些都超越了微生物的世界,是最典型的政治、社會與文化議題了。套用哲學家福柯的術語(他也用到痲瘋、鼠疫、天花為例分析),這些時刻,可看到「生命權力」(biopower)和「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運作。他說傳統的國家權力是可「奪命和容你生存」(to take life and let live)的話,那麼當代國家的「生命權力」,則是關乎「確保生存和由人死亡」(to make live and let die)的權力,而後者的邏輯,最能在瘟疫時被察見。

香港經歷了7個月的抗爭運動後,武漢肺炎開始爆發之際,這個社會已是極度政治化,不會漏看疫情任何政治社會的面向,尤其是民望全無的政府如何繼續不斷犯錯。如今關於疾病與政治的討論,甚至比談防疫科學的,還遠遠要多了,若有思考疫症與政治的「專家」,他們會如何思考和在觀察什麼?帶着這問題,我和已從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退休的馬樹人教授(下稱SY)和明愛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陳慧燕博士(下稱燕),做了一次訪談。

我們三人先後在中大任教「疾病、健康與政治」一科。這科目由SY在2006-07年創辦,他明言那是「後SARS」的思考成果,在半途出家情况下開設該科,目的是將突如其來衝擊香港的非典型肺炎,放在更廣闊的脈絡下思索和反省。經此一「疫」,他的學術旨趣也完全改變了。獲文化研究博士的燕,也受SARS和師從SY的影響,在嶺南大學的博士研究關於控煙與公共衛生的政治,並曾在護士學校教授醫學社會學。他倆亦曾合寫論文,談陳馮富珍當選世衛總幹事與SARS的記憶政治。當他們談疫症與政治時,說的是什麼?


疫症過後 誰還記得?

問:也許第一個角度是比較?像著名環境史學家Alfred W. Crosby寫《在美國被遺忘的疫症:1918年的大流感》時所說,人們可在短時間內將大型疫症忘得一乾二淨,所以跟此前的疫症比較,是一種重要的角度。我們可看當權者有沒有學到什麼、人們有沒有遺忘。現在普遍的說法是,全民沒忘記SARS?你們用怎樣的框架去看疫症?

SY:這種「我們記得」也許是近日才明顯出現的說法吧?2013年時,SARS 10周年,2018年SARS 15周年時,不少人說人們漸漸遺忘,加上對新生代來說,SARS更是很遙遠和陌生。如果說沒有遺忘,就不會只是疫症重臨時才說記得,這種每當有疫症發生時,便以政治議題去討論的「政治化」做法,反而教我很不安。事實上,對SARS和疫症的反思,讓我開始對達爾文和演化論感興趣。我反而想到,如果拉闊來看,甚至遠超1918年的大流感,疫症的歷史從遠古就有,是人類很universal的景况,我們要思考的政治,其實更是「自然」的問題、是人如何與自然共處的問題。

現代國家愈想控制和消滅新型的病毒,在這方面做得愈有效的,我們可否也將之視為愈「逆天而行」的體制?武漢封城,香港人呼籲封關,這些面對疫症的手段可說是很原始的,有了現代國家和醫學知識,更進一步要將威脅我們的微生物置諸死地,愈強大的國家,在這方面做得愈有效。從最大的尺度來說,疫症與政治,談的就是消滅對人類社會有威脅的東西,就像「環保」,要保護的不是廣義的環境,而是要讓人類這個物種能繼續主宰地球下去的環境。人類發展到有現代國家和現代醫學後,也變成了唯一時常要想辦法消滅微生物「敵人」的物種。

燕:這些「敵人」,也算是現代政治和生活所引發吧,由殖民歷史到1980年代的愛滋病,人類的地理擴張和「踏足不應到達或不屬於自己之地」是禍根。疫症會爆發,就是因為人口流動急促和加劇,如要真正面對,就必然要減少流動。

問:那可能是最根本而政治化地談疫症、最大尺度的政治問題,要再思考人類的目標和跟自然的關係,但在目前這緊急時刻,談這些總顯得遙遠……沒有任何政府,可以在這種時刻談這種事情吧。

SY:當然,思考如何與自然「共存」,是非常長時期的問題,而抗疫是急促和一下子的,疫症的特性就是來去如風。

問:如果這是SY思考疫症的框架,那燕呢,你怎樣想?

燕:每人會經歷生老病死,任憑你是醫護人員,也會是一個病人,也要面對死亡。生老病死不止關乎生物和物理的過程,更涉及社會、文化和我們今時今日經常談到政治面向,這是我本質上最關懷的。談到疫症,我會想,要不是我們前所未有地政治化,出現大量公民社會的自救行為,這次病毒對市民生命的威脅也許會更大。我會想,有多少對人命和人的身體的傷害,是人為的?我關心,那是否公平?每次我在課堂上播當年關於SARS的一集《星期日檔案》,到了兩個小女孩的母親說到感染SARS離世的丈夫那段,直言「要不是楊永強(按:時任衛生福利及食物局長)那時說沒有社區爆發,他就不會上那飛機」時,我與同學都會沉默無言以至飲泣。剛才我們談到「自然」,要是一場疫症沒人的干預,死亡只是by nature的distribution,那大家都很平等。但通過SARS、通過那案例,我們都會感到有不公平的事,我們把這些不公的事政治化,就是希望fair一點。

就如我們談到醫護,憑什麼要他們「做condom」?而有許多人禍也是可避免的,有時為何會「爆」、爆發得嚴重,也是因為人的貪婪、權力的誤用,那結果為何要醫護人員、無辜的人和大眾去承受呢?那是影響非常多家庭的……關於SARS的集體回憶,許多人記得的都是樓價大跌,或者萬眾一心,戰勝疫症,但許多當年SARS感染者,我相信到現在他們也有很大的痛苦,但不會有很多人理會,這些我們要拿出來談,事實上,許多武漢人也是非常無辜的。每次想到這些,都是椎心之痛。講自然當然重要,就像課程中SY都會談到電影《楢山節考》那種順應自然秩序的可能,但面對疫症的不公和死亡,還是會傷痛。在疫症期間放下政治干預下的健康不平等,而談跟其他物種共處,還是不易說出口。

問:從社會與政治的角度研究疫症,就好像一齣典型的災難電影,聚焦在不同角色的盤算,有些人在彰顯人性可以有的光輝,有些人自私到極,有些人在趁機奪權,各有各此前的故事,也讓我們診斷身處所謂的社群到底是什麼吧?是任何人類社群面對災難時都必然有的多種反應。

SY:我想起舊電影《海神號遇險記》,你們太年輕了,該沒看過,是災難片的經典,不是談疫症,但寫到船沉沒前,各人有各人的反應,電影捕捉10多20人的反應和互動已很複雜了,何况我們在談香港數百萬人口面對當前的武漢肺炎,也許每種情緒我們都可理解的,很「激」的、很「不知所謂」的……


民間與政權的角色

問:這不是政治學中很根本的問題嗎?抗疫就是最需要集體行動的,而集體行動又是那樣不可能。

燕:疫症的狀態也會像哲學家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大家都為求自保,就有可能自相殘殺,也會渴求權威出來重構秩序,這也是很「自然」的,但也未必是我們想要的狀態。這次有趣的是,香港人已完全不會期望一個權威,所以反而有了合作,民間分享資訊也是一例。當然搶購口罩又是一個反面例子。

SY:學術上我們談到民間社會團結起來時,會問是支援國家或是與國家對抗,○三年SARS時可說是支援政權的,現在則不可能了,是對立式(confrontational)的民間社會。但如果政府說的話,例如像「口罩供應充足,不要去搶購囤積」,即使是真的,但仍然無人相信,那是否會出現更嚴重問題?

燕:我想現在香港的民間社會雖然對政府是對立式的,但還是有一定理性去看什麼是合理、什麼是不合理,會fact check。現在確是有許多政策都完全「唔make sense」嘛,說出來的話沒邏輯也難以讓人信服。

SY:思考疫症與政治,也可說是在完全「自然」和極權之間,要選怎樣的妥協?像北韓鎖國就是一邊的極端,也如談到愛滋病初出現時,古巴高度限制個人自由卻是有效的公共衛生政策等,從這些高壓的例子去到撒手不管之間着墨,就是疫症政治的關鍵。疫症爆發前如有足夠的演習,也就是政策語言談到的preparedness,人們預備好的話,就比較能夠中間着墨。

問:從這理論層面的思考到眼前的現實,你們觀察到什麼?你們對SARS的觀察都是,人們並無在此之後深切反省,你們對接下來發展怎樣看?

SY:想起SARS之後,民間社會在抗疫結束後,好像也沒就疫情處理本身跟政權對抗,或修正讓疫情加劇的問題,後來種種政治不滿轉移到了(基本法)23條立法的議題上,而2003年SARS結束後不久的七一大遊行,記憶中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針對疫症的訴求,也可算是種「對SARS的遺忘」。

燕:今次是完全倒轉的,對政府的憤怨先來了大半年,現在轉移到全民聚焦在政權此際的防疫政策上。SY當年曾特別提出SARS的發生是和中港人口流動增加有關,但SARS後的「復元措施」,卻是落實CEPA、放寬自由行、建港珠澳大橋等,再後來就是興建高鐵,這些跟SARS的教訓正好背道而馳。而高鐵正正是這次確診個案輸入香港的渠道。


收緊中港兩地流動?

問:但好像也很難以疫症為由去叫停城市原有的發展模式?如果真要深切反省和改變,某程度上是要摒棄現代世界許多追求、甚至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那些伴隨「進步」而來的風險,社會是否也發展出相應的防禦?若說發展主義阻不了、全球化和流動性增加都擋不了,但是否也應有隨之而來「進步」的防疫自覺?我看並無這方面的警覺。

燕:不過到了現在,會支持「減少流動」的人,也必然加入了中國因素,也是中港區隔的論述一部分了。

SY:這次疫情後,也許會出現一個turning point,要求收緊中港兩地的流動,但那可能會是結合了燕所說的「中國因素」,就如我在研究中分析從前的案例,疫症作為意外,是否能帶來制度的改變和權力結構的改變,最終也是取決於重大政治事件和政權更替,political power是選擇性地回應意外的,不會是因為對疫症本身的反省。這正是疫症最觸動我的地方,它的「自然」屬性從來都是被忘記的。

問:疫症始終是「偶然」事件,人性使然,就是總不會就着「意外」去計劃,那「真正的」記得、學到「真正的」教訓和帶來真切的轉變,確是非常困難,日本3.11地震後,核電廠還是在被興建。但不看那些太宏大或不可能的改變,較細微和日常的教訓也可能沒學到?像SARS後,醫療改革也不見得有大進,醫護日常還是過勞。

SY:對,那也是教人意外的,一些較achievable的改變,也不見得執行到,現在抗疫的readiness比2003年感覺還差了。

燕:對帶來疫情的實際原因(流動性、當權者犯錯)沒反省和改變之外,我們的研究中也時時提及會有「代罪羔羊」(scapegoats)出現,就像SARS之後政策怪罪不注重衛生的個人,這次疫情中,我們也可留意是否有同樣的過程。

問:所謂的「記得」,不是只在新的疫症來臨時,人人都說記得上一次,而是下一次瘟疫來臨前的日常,都「記得」,而且切實地改變。關於疫症的政治,我也想到現在的世界確實很少有機會社會可出現這樣巨大的disruption,就連大規模抗爭也未必能完全減慢這座城市。如今城市真的慢下來了,如何在這disruption中真的反省這個社會的去向?

SY:如果人們認知到疫症是由mobility而起的,這次武漢全面封城到他日解封後,整個高鐵系統會怎樣?只是加強車廂衛生,還是會視減少班次為可能的選擇?前者是容易的,後者要集體思索一些深刻的改變,很困難。要求中國全面檢視「一帶一路」,就更難以想像了!


現代發展的必然結果?

問:就如氣候變化,人們也開始較徹底地摸索,是否要全盤地改變生活模式,連乘飛機也不再被視為理所當然。

SY:事實上,這也是新興經濟體擴張時必然的結果。課堂上我們談到歐洲人到達南美時,因新型傳染病而死人無數,也談到元朝建立蒙古帝國、滿清入關、乃至後來西方殖民者到達全球包括香港時,疫症都是必然出現。每次有國家「崛起」,不單中國,當年歐美「崛起」, 也是如此。而香港現時剛好就在「崛起的大國」旁,全球化、流動性增加、經濟發展……歷史的進程在不斷重複。

燕:有時我也會掙扎,這些反省和思考有何用,尤其在抗疫當前、醫護在前線治病之時……但疫症之時和之後,有一些人、甚至是政權會被empowered,新的論述會被順水推舟帶出來。現在就提醒這些「宏觀」或「抽象」的問題,是鮮有的機會。

SY:我曾提出過,假如疫症有天意的話,那麼當它發生時,希望它能仁慈、公平些。但歷史現實中的「上天」,卻好像並不那麼仁慈。疫症除了讓人感到天地不仁,人類歷史上「天意」重複又重複,但近代歷史上,疫症不斷降臨的人為原因,如過度開發、經濟不斷增長的發展模式、人如何消費動物等,若有權力的人沒思考帶來疫症的根本原因和作出反應,一些無權者在反抗時亦以消滅對方為手段和、或目的,也是反覆的「不仁」了。老實說,這次疫症反思過後,會否帶來真正和長遠改變,我並不樂觀,無論政府和市民,也許都只會在有政治需要時,說說疫症的教訓,而不會真正記住疫症的「自然」屬性,在大自然面前謙卑些。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年輕學者(如你們兩位),能把關於疫症的社會學科,好好發展和延續下去。無論天地是否「不仁」,人仍然會追求「仁」便好了。

■問

黃宇軒,從事城市研究的學者,也是藝術家,香港伍倫貢學院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在中大政政系的本科歲月認識SY和燕後,寫博士論文時去了研究香港的禽流感政治

■答

馬樹人,政治經濟學出身,骨子裏的興趣是文化與電影。兩年多前從中大政政系退休後,以客座教授身分,在中大開設中國電影課程

陳慧燕,明愛專上學院湯羅鳳賢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在中大與黃宇軒一起上SY的課,經歷禽流感和SARS。不懂醫術,持續學習醫療、疾病與人文的關係,從而多理解自己和社會


文//黃宇軒
編輯//陳志暘

from 也是這裡,也在這裡~ http://ktoyhk.blogspot.com/2020/02/20200202_8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