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認為我們沒悔意、不道歉,判我們四人即時入獄。我對他的判詞有許多不同意的地方,但想起甘地要求法庭判他最重的刑罰、曼德拉向律師表示就算判死刑都不求情和美麗島事件的被告在軍事法庭上慷慨就義的神情,我便安然被帶離法庭,知道歷史會還我們公道。
在羈留中心度過了兩個晚上,慢慢學習成為一個隨遇而安的囚友。這裏的廁所當然有異味,但臭不過我在中國農村去過的茅廁,曱甴當然在身旁打轉,但比我毅行山頭時遇到的蟲蟻不會更多。食物倒是一大挑戰。我這個「有信仰沒宗教」的人,為了吃素已變成佛教徒,為的是避開聞風喪膽的「鮮魚晚餐」。現在每天中午喝到豆粥,晚上有一隻蛋、一個橙、一片提子包都會慢慢咀嚼,感恩上天賜與食物。
邵家臻的情況卻不一樣。第一天只見他上吐下瀉、心跳時快時慢,羈留所的醫務人員都細心給他檢查,定時給他打針送藥,我看着他閉目躺在床上做心電圖檢查,感觸良多。我感謝他如此忠於運動、忠於自己,陪伴我們三子同行到尾。我亦欣賞他過人的意志,因為如果我和他一樣百病纏身,我不知還有沒有這種志氣與專制政權鬥爭到底。
為更美好社會鋪下磚石
那個晚上,我們聽着外面支持者集會的聲音,心裏感激卻亦感到份外的輕鬆。現在不能發表演說、不能開會商議策略,我反而同情在外面的朱牧師,他一定忙於回應傳媒的查詢和在不同場合講話,而我這個被告「班長」終於可以躲在獄中,靜觀萬物變化。
但不管內心如何平靜安穩,家人探望的時刻卻是五味紛陳。為他們帶來如斯痛苦,心裏只有內疚。只希望他們明白這是通向民主必經的窄路,這十字架總要有人背上。全因為他們深明大義,我才能如此無畏無懼。我視每一天被關在囚牢,都是在控訴這個不義的政權。陳日君樞機在探望我時,分享了兩段經文。第一段是有關耶穌復活後在海邊施行神蹟,令一群整夜勞苦而毫無收穫的漁民打到一百多條魚,第二段是說耶穌本像被棄置的石頭,最後卻成了「房角石」,亦即基督教會的盤石,究竟看似徒勞無功的雨傘運動會否看見神蹟的黎明?我們這些被體制唾棄的石頭,會否是為更美好的社會鋪下磚石?
我在獄中讀梭羅(Thoreau)的《Walden》時學懂了一些事情。當他在1846年拒絕交稅,抗議政府的奴隸制度而入獄時,除了他的鄰居,少有人知道他的抗爭。他著名的〈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一文亦只是在三年後才被印行,對美國奴隸制度的影響可謂微之又微。但他的理念卻深深影響着甘地、馬丁路德金和60年代一輩的抗爭者,直至雨傘運動。
他在《Walden》一書中討論他對現代物質世界的厭惡和對不義政府的反感,但他並無想到以公民抗命去改變現況。他相信只有心靈的轉化才是出路,而寧願在Walden的湖邊小屋過着極其簡樸卻又心靈富足的生活,藉此示範平靜生活的力量。他的公民抗命只是拒絕與不義的政府合作,並無奢望改革,他抗稅、入獄和文字的力量都是隨着時間發酵,以和平的力量撼動體制。
現在上天將我放進比梭羅倡議的簡樸生活更甚的環境,我心如果能像Walden湖面一樣平靜,或者能將愛與和平的力量折射出來。
4月29日
陳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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