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3 November 2017

香港獨立是「偽議題」嗎?

哲學星期五於2017年11月21日晚,於臺北市里山咖啡舉行座談會。以下是該聚會的演講稿。)

在雨傘革命之前幾年,香港掀起本土思潮,社會開始浮現爭取民主自治、以至獨立建國的呼聲。中國政府和香港建制固然不會高興,亦因如此,他們於去年立法會宣誓風波後,就趁機高調打壓香港的的本土派和自決派。與此同時,在野陣營中不少人對本土思潮亦甚有保留,一些在野派對本土派的恨意,亦不亞於親中建制。這部分是因為陳雲等人選擇以鼓動民憤的方式推行其本土主張(縱然他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獨派),有煽動民粹之嫌。而在過程中亦冒起一些機會主義者,他們以荒腔走板的炒作謀取短期政治利益,損害民眾對本土派的印象。

此外,本土思潮亦挑戰了在野陣營的主流論述:一直以來的「民主回歸論」,都主張在中國統一的前提下推動香港民主化,並將本地民主政治放在中國民主化的框架下。平情而論,「民主回歸論」者之所以如此倡議,是因為香港前途問題於1980年代初塵埃落定,他們想藉政權移交的機會奠定未來的政治架構,從而落實民主自治。可別忘記1980年代的中國剛開始走出文化大革命的陰影,鄧小平政權作180度改變提出改革開放,那時中國的社會氣氛曾經令人充滿期盼。中國的自由夢於1989年的六四慘案後就破滅了,在野陣營固然知道港中政治分隔之重要,但他們畢竟曾熱情地關注北京學運,亦因此有倖存者的罪咎感。他們覺得自己有責任推動死難學生未竟之志,以「自由地區中國人」的身分改革中國。本土派主張港中區隔,就觸動了這些朋友的情意結。

因著對民粹政治的抗拒,以及與中國藕斷絲連的矛盾心結,一些在野人士聽到「港獨」二字,就會條件反射地斥之為「偽議題」。我們今天會討論對香港獨立比較常見的三種批評。他們有的認為香港歷史不長,與中國又只有一河之隔,只是個住滿中國移民的城市,挪用臺灣獨立運動的經驗是只對歷史無知。比較左傾的朋友,則認為香港社會最大的問題,是貧富不均的分配正義問題,統獨之爭則是無關宏旨的。此外,亦有意見認為民主與統獨無涉,是以應該只談爭取民主,迴避具爭議性的統獨問題。
香港主體真的欠缺歷史嗎?

在1841年1月26日,英國軍隊於上環水坑口登陸,開埠距今僅176年。香港人的祖先,大部分是自此之後才從東亞大陸遷入,當中又有一大部分是於二次大戰後才移居香港。不過這代表香港沒有自身的歷史主體嗎?斷乎不是。

遷居香港的移民縱來自五湖四海,但大部分均源自嶺南沿海世界。這個世界一直處於東亞大陸帝國邊陲,英國之所以在香港開埠,也是因為這個地方一直是「化外之民」活躍之地。英國的殖民統治,鞏固了香港有異於大陸的特性。亦因為香港「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的特性,香港人的祖先才會移民香港。適量地吸納移民,其實並不會削弱香港主體的獨特性;與此相反,香港是因為有獨特的主體性才能吸引那麼多移民。

香港真是如中國帝國主義者宣稱那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秦帝國於一統中原後,到公元前218年才首次征服嶺南。之後漢帝國於公元前112年侵略南越國後,大陸帝國才算控制住嶺南。但之後一直到10世紀,嶺南始終是未被漢化的邊陲地帶。朝廷的力量,只及廣東北部及廣州鄰近地帶,其餘大部分地方都要靠部族酋長施行間接統治。漢人南遷的規模,亦不如一般人想像那麼龐大。我們可透過基因研究重組先民的遷徙模式,去驗證中國帝國主義者的「血濃於水論」。據徐杰舜和李輝於《嶺南民族源流史》對既有研究的綜合,廣府人有四成父系血統源自百越族、而母系則有八成百越血統。客家族群自稱華夏苗裔,但其父系基因雖以漢族血統為主、母系基因卻主要來自畲族。在昔日一夫多妻制下,優勢族群的父系基因,能夠於幾代人的時間迅速傳播,而母系基因的傳播則比較「在地」。我們可以斷定北方漢人移民從未是嶺南的主流,而香港人等嶺南人的祖先,也極可能「有唐山公、無唐山媽」。基因研究有其局限,我們亦不應以血統定義誰是更「純正」香港人,但我們至少能否定「血濃於水論」的迷思:嶺南人的祖先大部分是自行選擇漢化的原住民,與臺灣平埔族有相似之處。

東亞大陸帝國的原住民要漢化,被朝廷視為編戶齊民,與世上其他帝國相比算是容易。漢化,就得服從儒家倫理、就得交稅或服役,但除此以外沒太多特別的條件。而成為編戶齊民,就可以擁有田產、男丁則可參加科舉。不過直到10世紀,嶺南都是化外之地,酋長們對田產、科舉也沒有太大興趣。「漢越和集」的社會狀況,一直維持到宋帝國之初年。

然而到10世紀,東亞大陸帝國的北疆一直被新興內亞帝國擠壓。金帝國於1127年攻陷開封後,宋帝國只能與金帝國以淮河為界,失去華北平原的廣闊領域。宋帝國唯有將目光放在嶺南,先修築珠江水系的河堤、化沼澤為良田。當時珠江三角洲仍是一淺水海灣,海岸線貼近今日的廣州。先民將堤岸修至海中,引泥沙、種蘆葦,將滄海化為良田。不過填海造陸,回報大、風險也高。新填地能否脫鹽轉為良田,沒有人能說得準。而各部族要合眾人之力,才能有資源開展動輒費時幾十年的大型工程。新填地的分界,往往難以斷定,那麼部族得設法取得官府的庇護、或是動員族人與鄰族械鬥。

面對龐大的土地利益,廣東原住民於14至15世紀起即漢化為編戶齊民。據科大衛於《皇帝和祖宗》中的考證,廣東宗族杜撰族譜,或是聲稱自己為粵北漢人移民之後、或是聲稱先人為中原的落難貴族,並主張土地是由族人首先開發。他們以族譜虛構漢人身分,藉此取得擁有土地和參加科舉的資格。為了集中資源,鄰近部族的族譜常將他們描述為同一宗族的支系,並以各種祭禮凝聚族人。這些宗族隨後會集中人力物力開發田地,亦會培育資優子弟參加科舉,寄望他日朝中有人好辦事。族譜亦會攀附鄰近有成員中舉的同姓家族,希望能藉此得到官府以至朝廷的庇佑,促進部族於圈地競賽中的競爭力。

這場圈地競賽,風險大、回報高,到後期漸發展為零和遊戲。競爭失敗的部族於陸地上無法容身,就只能舟居水道之上,靠捕魚、運輸為生。於圈地競賽中勝出的,是自視為正統漢人的廣府人。他們認為舟居的失敗者都是蠻夷,就貶稱他們為蜑家人。同期於嶺南水域活動的,還有來自福建、潮汕的閩南族群。明帝國厲行海禁,這些海洋族群卻無視禁令,因為他們都只能靠海吃海。而香港水域,就是海洋族群從事地下活動的基地。

海洋族群的地下活動,包括走私貿易和海盜活動,而兩者是有關連的。走私時,要靠武力阻止官兵破獲交易;而海盜要補給或是販賣贓物,也要靠走私網絡。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清帝國國力不振,而越南內戰又招募了大批從事地下活動的海洋族群,令清帝國無力控制嶺南沿海。到過香港旅遊的人或會聽過張保仔,他是活躍於嶺南沿海的海盜,曾沿珠江一直打到離廣州只有幾十公里的地方。後來他的部隊與清帝國和葡萄牙的聯軍在如今香港機場一帶的水域打了場大戰,雖能全身而退,最後還是決定接受朝廷招安。海盜問題解決了,海洋族群的犯罪網絡仍在。剛好這時西方人對廣州貿易日益不滿,想找走私的夥伴。

英國因為折抵法案的緣故,國內在18世紀末對清帝國茶葉的需求劇增。廣州貿易日趨活躍,但清帝國的貿易政策,卻因官僚主義變得比17世紀時更僵化。與此同時,英國的貿易逆差亦因茶葉貿易惡化。東印度公司因而鼓勵稱為港腳商人的中小型貿易商到清帝國銷售印度物產,他們起初在清帝國賣印度棉,但到1820年代品質更佳的南京棉增產,印度棉就滯銷。結果最後只剩鴉片能賣,而那時候清帝國社會趨向崩壞,對成癮物品的需求越來越大。但鴉片是違禁品,只能走私入境,嶺南沿海族群的地下網絡此刻就派上用場。他們起初在香港西北對外的內伶仃島交易,但此地與新安縣縣治南頭鎮較近,當官府加強掃蕩時,他們就改到維多利亞港交易。後來林則徐銷煙,驅逐英國商人,這些商人也是到維多利亞港避難,他們與當地海洋族群顯然已建立起信任。鴉片戰爭期間,官府的奏摺不時投訴廣東沿海充斥著與「英夷」合作的「漢奸」:海洋族群被岸上漢人及「新漢人」歧視,官府往往偏幫岸上人,那時又未有國族國家觀念,海洋族群又怎會認為「大家都是中國人」呢?(香港蜑家族群在韓戰期間,因走私貿易而被中共統戰,可謂歷史的諷刺。)英國人後來決定捨舟山而取香港,是因為渣甸等曾與海洋族群合作的走私商人積極遊說的結果。

嶺南海洋族群曾與英國走私商合作無間,鴉片戰爭時亦為英軍帶路並運送糧水。這樣香港開埠後,殖民地政府便給予他們豐厚的物質回報,並視他們為協助管治的夥伴。誠然,這些海洋族群新貴在殖民地架構中,地位遠遠不及西方人,只能擔當比較次要的角色。但他們在清帝國之中一直都是沒有任何政治權利的賤民,如今卻能名利雙收,那是他們從前未能想像的。殖民地初期管治按現今標準而言算是高壓,政府及西方人亦充斥著種族歧視的心態,令華洋衝突無日無之。但這種高壓政治,仍然比清帝國末期的管治狀況理想。英國將香港定位為自由港而非掠奪殖民地,其法律比清帝國略為人道,雖然只能算是殘缺的殖民地法治,但政府大體上仍能尊重合約精神。香港稅制較少灰色地帶,官吏無法像在清帝國那樣對商賈威迫壓榨。英國管治香港固然是出於自利的盤算,但在客觀效果上,卻為歷來備受欺壓的嶺南海洋族群,搭建一個能讓他們一展身手的舞台。

海洋族群在香港發跡,為之後抵港的移民起了示範作用。1850年代清帝國爆發太平天國戰爭,這場人類歷史中最血腥的衝突使大批廣府、閩南(含潮汕)商人移民香港。此外亦有大批客家人、四邑人經香港移民海外,之後不少回流歸僑亦決定在香港定居。清帝國於太平天國滅亡後嘗試推動現代化改革,結果卻不甚理想,令一些嚮往現代化文明的清國人以香港為家。如今在香港大展拳腳的,不只是起初的海洋族群,還有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新住民,當中又以嶺南諸族為主。除了部分南洋華人社群,以及與香港一海之隔的澳門,就只有香港是不受大陸帝國管轄的嶺南族群社會。

就如杜贊奇於《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描述,東亞大陸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對國族建構的觀點百花齊放。香港處清帝國之旁,民間亦對東亞大陸前途有各種南轅北轍的想像。由於香港比東亞其他地方相對而言更自由,保皇派也好、革命派也好、主張「粵人治粵、聯省自治」的也好,在香港也能有生存空間。但自辛亥革命後,中華民國的國族論述,逐漸被國共兩黨那種強調大一統、主張黨國一體的霸權論述壟斷。自此嶺南諸族必須位於中國以外的香港,方能繼續提倡主張多元地方自治的嶺南本位論述。港中兩地在國族建構的根本性問題上,有著兩種互不相讓的答案,兩地民眾將會發展為兩個性格迥異的國族,亦是可以預期的。

帝國主義色彩濃烈的中國國族建構於1927年塵埃落定,先是有類法西斯的國民黨黨國,到1949年又赤化為共產黨的極權黨國。香港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本身未受黨國主義荼毒,就成為邊民、移民、賤民逃避中國國族建構的避風港。香港是移民城市,但先民移民,正正就是要向中國說不、是以雙腳肯定香港那種嶺南本位多元自治論述。當地方文化於中國被黨國主義以極權手段剷平,香港就是那源於百越的嶺南文化最後一個堡壘。

中國於1949年赤化後,港中之間實施邊境管制,之後能偷渡香港的,大都有告別中國、擁抱文明的決心。而身在香港的華人,則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亦只能下定決心告別原鄉、根植香港。港中兩地民眾的生命歷程越走越遠,在深圳河以北,是剷平差異的大一統、以及黨國無微不至的壓制;而在河的南邊,卻有嶺南傳承、現代制度、以及相對自由多元的社會氣氛。在邊境管制下成長的一代,踏入壯年時正值1970年代,他們察覺港中有別,自覺為獨特的命運共同體。香港潮流文化由這代人於此時開創,而這種本土認同在政治層面,則催生爭取民主自治的社會運動。雖然這些民主派普遍仍有文化中國情懷,隨後中共亦常舞起愛國旗幟進行統戰,但這一代抗爭者的初心,始終在本土的民權和民生。

英治香港雖是殖民時代,卻也是海容百川、百花齊放的時代。但我們不要忘記:這種包容絕非自然而有的。香港這些年的自由與多元,是建基於英中兩大帝國於地緣政治上的制衡,這種制衡令香港社會能相對獨立。如此嶺南邊陲文明,才能以主角的身分大放異彩,並以此基礎吸收大陸以外各類文明的精華,令香港能發展為多元的現代社會。相對獨立,是包容多元不可或缺的基礎。如之後分析,當前的地緣格局,是中國獨大;香港不力爭獨立,就只會大陸化、黨國化,自由多元也無從說起。就如杜克大學文學教授周蕾所言


要穿梭周旋於中英這兩個侵略者之間,努力尋找自我的空間……香港必須建立自主性與獨立社會的觀念,來維持本身的繁榮發展。

2014年的雨傘革命、今年的本土抗爭,也是這種確立自主、力圖建立獨立社會的嘗試。

港獨與分配正義:地緣政治視野的階級分析

一些比較進步的朋友,認為爭取香港獨立,只是務虛的身分政治。他們認為貧富之間的分配正義,才是值得關注的議題。也許是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這些進步朋友覺得國族認同只是虛假意識,是政客為迴避階級問題而拋出的紅鯡魚。比如近年在中國發展的香港文人梁文道,近年對香港本土派日益反感,他九月於香港《蘋果日報》的一篇文章如是說:

你真的認為比起老無所依的現實慘況,富豪廉價租借官地,香港獨立是個更值得大家集中全部精力去完成的一件大事嗎?

假如我們要儘快幫助老無所依的貧民,也許最實惠的做法,是集中精力去籌款濟貧、到志願機構做義工,而不是去寫文章批判社會。也許親近建制,更有助募款呢。但進步朋友都知道,救濟只能紓緩問題、不能解決問題。要解決問題,就得從根本入手,批判製造問題的各種建制。基進,radical也,其拉丁字根radix,就是「根」的意思。梁先生煞有介事地提及富豪廉價租借官地,就是要說出分配正義問題的根源,是官商勾結、是階級政治。

然而,問題的根就只是階級政治嗎?帝國主義,不也是與階級因素盤根錯節,同樣是分配不公的根源嗎?而論帝國主義,受到大中華觀點荼毒過的進步朋友,腦袋就變得糊里糊塗。在他們腦海中,帝國主義就必然是西方,屬於東方的中國就必然是受害者。這想法貌似鋤強扶弱,但假定東方必然是無辜無助的弱者,其實是種看不起東方人的東方主義。在此我們得要先把話說清楚:東亞大陸帝國以及當代中國,全部都是帝國主義霸權,不認清這個事實,就無法分析出香港分配不公的問題根源。

在香港開埠前,香港一帶的海洋族群,一直都被視為賤民。新歸順的廣府族群得清帝國縱容,令海洋族群只能從事卑賤或非法的工作。帝國政權亦完全忽視邊陲民眾的政治權利。不過清帝國對香港的管制卻是微弱的:官府只能鞭及縣的層級,在此以下的鎮、鄉、村,均要靠以廣府望族為主的士紳階級間接管治。在香港水域曲折多灣的海岸線,清帝國管治力量微弱,這樣才會有華南海盜和走私貿易的出現。

英國人在香港開埠後,就決心把香港建設成自由港。這即是說英國容許友邦借用香港,在不損害英國利益的情況下以香港為基地。是以香港發跡的西方商人,不全是來自英國,美國公司亦為數不少。即使在軍事層面,1874年法清戰爭時,黃埔船塢曾維修過法國軍艦,因而鬧出一場風波。到1898年美西戰爭,美國海軍亞洲分艦隊先到香港補給,再到香港東北的大鵬灣集結,然後才出發攻打馬尼拉。清帝國亦能使用這個英國人建設的自由港,比如在法清戰爭早期,兩廣總督張之洞就成功動員華人船塢工抵制法國海軍。從某個角度看,香港從化外之地發展為英國自由港後,清帝國對香港的操控竟弔詭地增強了。

香港身為英國殖民地,在中國之外、卻處中國之旁。這種特殊地緣格局,令香港不得不面對來自英、清,或後來的英、中雙重帝國主義壓迫。而殖民地社會內,既有華洋之間的族群矛盾,到後來工業發展又令勞資矛盾白熱化。假如我們要做好階級分析的話,就必須考慮到帝國主義及族群關係的變數。不同勢力的合縱連橫,是權力分配、資源流動的基礎。英治香港的社會階級關係

在19世紀末,華洋矛盾是香港社會最常見的矛盾。那時洋人官商多抱種族主義心態,法律對華人不夠公平。華工偶會遭洋老闆虐待,政府偶會徵收針對華人的款項。除此以外,華人的衛生觀念較為落後,而推行衛生政策的西醫又不諳民情,令公共衛生政策難以既合乎衛生又不擾民。此時,在東華醫院董事局的紳商,便會以華人代表的身分替基層華人請命。他們有時甚至會與大陸的官府合作,就像在清法戰爭那次風波那樣。

但隨著香港社會工業化、現代化,華人內部的階級矛盾和意識形態分歧,逐漸趕上華洋矛盾。在19、20世紀之交,東亞大陸各方政治論述在香港角力、動員,過程中催生香港的勞工運動。華人資產階級則與洋人資產階級一樣,把新興華人工會視為搞事分子。在1920年代香港發生一連串的工潮,香港政府原先寄望華人菁英能如過往那樣協調衝突,但東華醫院辦的緊急會議,卻淪為華人資產階級批判華人勞工的申訴大會。華人菁英在政府要求下,嘗試調停洋人資產階級和華人勞工的糾紛,最終兩路華人卻惡言相向。同一時期的反蓄婢運動,也是值得玩味的特別事件。在這場運動中,進步華人與進步洋人聯手抗衡希望續婢的華人資產階級。最終倫敦當局罕見地介入香港內政,香港政府代表華人菁英與倫敦討價還價,但最終還是於1922年末展開的《管制家庭服務形式條例》立法程序,立法局的華人菁英於翌年屈服,不情願地投下贊成票。

香港這個雙帝國體制的內部矛盾,有時會以港中對立的方式呈現。國共合作的廣州政府於1925年藉五卅慘案後的社會氣氛,與香港勞工運動聯手發起港粵大罷工,意圖封鎖香港。華人資產階級則認為廣州當局正在侵略他們的家園,全力協助香港政府打擊工潮,最終市面到七月便能逐步恢復平常。廣州政府於大罷工期間的社會動員,成為翌年北伐的助力,香港的勞工運動卻淪為棄子。香港勞工運動想趁勢推動香港本土勞工權益,但這些目標一樣都沒有達成,前赴廣州的工運領袖則沉迷於內部政治鬥爭。結果大部分勞工不欲參與政治鬥爭,於七月後陸續返港復工。罷工於1926年10月結束後,香港勞工運動五殘七缺,而在中國投靠中共的工運領袖,則在蔣介石展開清黨運動後淪為白色恐怖受害人。

1967年在新蒲崗香港人造花廠爆發的工潮,其發展模式卻截然不同。工潮爆發後,親共工會隨即介入並主導工潮,將之升級為反對英國統治的「反英抗暴」運動。他們發起罷工、罷市、罷課,卻未能取得任何成果,便發起炸彈恐怖襲擊。後來廣東的民兵甚至趁勢攻打位於港中邊境的沙頭角。香港政府很快就判斷出整場風暴乃香港激進親共派受文化大革命鼓舞而自作主張,北京政權則未有接收香港的計畫,故此放膽以高壓手段果斷鎮暴。但在一般香港人眼中,中共的侵略如箭在弦,或至少會按「澳門模式」,把香港中國化。香港人對當時殖民地管治的歧視政策頗有微言,但他們對中共的黨國國族主義明顯更為抗拒:畢竟大部分移民香港的華人,都是為逃避國共兩黨的黨國國族建構而來。香港人的心態,就如當時《星島日報》主編鄭郁郎所言:


人民對港英並無好感,但是在目前形勢下,不支持港英,支持誰?這有如坐上汽車,一定要支持司機,港英是司機,港人只好支持他。

這場1967年的暴動,令大部分華人基層與資產階級及政府站在同一陣線,並與中國政權及在港親共派對立。這次暴動的集體記憶,令香港人潛意識裡確認港中有別,縱然他們仍有文化中國情意結,但他們明確地要對現實的政治中國說不。

我們可以看到香港開埠後的雙帝國體制,帶來複雜的合縱連橫,香港政府在地緣政治上無可避免要面對各路勢力的制衡。有些親共輿論質疑,何以香港在野派在未民主化的英治時期未有奮勇抗爭,要到中國接管後才不滿,這種質疑明顯是缺乏歷史感的愚問。首先香港公民運動確是在1970年代後才興起,到1990年代才走上軌道。但在此之前,香港還是有零星爭取民權的社會運動,只是公民運動本身就是要幾代人的時間去成熟,而初時的社會環境亦不容許太激烈的抗爭。更重要的是,香港政府當時雖未有民主制衡,卻要面對地緣政治的制衡,最終迫使政府用盡既有渠道監察民情,之後在民怨發酵前就早一步解決問題。

這種管治作風在1970年代變得爐火純青,被稱為「諮詢式民主」。那其實一點也不民主,而是一種知民所想,並以積極進取的政策預防民怨的治術。在六七暴動後那十幾年,政府以建屋計畫為接近一半的香港人提供廉租房屋、逐步減少體制對華人的歧視、贊助慈善機構並開始統籌社會福利的分發、推廣全民普及義務教育。政府雖聲言奉行「積極不干預」,香港因而沒有國營經濟、政府也不會指點企業運作,但政府卻有以間接手段促進產業發展:除了之前提及的廉租房屋外,政府也與中國合作輸入廉價糧水,亦鼓勵新界農民改善蔬菜自給率,如此皆能減輕企業薪資壓力。政府於新界興建新市鎮,除了為建設廉租屋,亦是鼓勵工業發展的措施。政府到海外則為關稅問題積極交涉,甚至會與英國的保護主義對著幹。

香港未有民主、未能獨立,香港政府的表現卻與民主獨立國家不無相似之處。雖然香港自由仍然受限,但當時除日本外,再沒有別的東亞國家比香港自由。這是因為1997年新界租約大限將至,香港政府必須得到民眾擁護,民生、經濟均須大幅進步,如此方能有籌碼與中國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

到1984年,大部分香港人都心悅誠服接受香港統治。他們未有選舉權,但1974年成立的廉政公署打擊官吏貪污濫權的流弊,甚至鼓勵民眾秘密舉報貪官,這樣民眾得以充權、就深信官員當為民眾公僕。過去十幾年經濟起飛,他們不單能改善生活,亦建立起成就感和自豪感。他們希望這美好的現狀得以延續下去。

只是中國已是鄧小平的時代,鄧鐵了心要一雪清帝國割讓香港的「百年屈辱」。香港人的民意,中國人並不在乎。他們會揶揄英國人沒有在香港推行民主,就不能打「民意牌」,但本身沒想過要以民主方式找出香港民意。中國反倒恬不知恥,宣稱自己有資格代表香港的「中國人」與英國談判!1983至84年的談判,英國一直處於下風,結果兩國於1984年12月19日簽訂《聯合聲明》,決定於1997年7月1日把香港轉交予中國。

自此以後,香港從一個雙帝國體系,轉化為中國獨大的新殖民體系。香港政府意欲讓英國光榮撤退,想趁最後機會引入代議政治,但中國視之為英國意圖延續在港勢力的陰謀,結果至今香港只得一套半普選且限制重重的議會制度。香港政府在最後十數年,淪為弱勢夕陽政權,有論者甚至譏之為跛腳鴨。此時中國政權與原本親英的華人資產階級,卻因反對民主改革的緣故而結成不神聖同盟。除了香港政策外,中國當時的經濟改革亟需引入外資,而華人資產階級剛好有中國需要的資本。

香港資產階級自1980年代起集體北上,藉中國經濟改革的機會拓展業務。中國政權為香港資本提供極為優厚的條件,主要是利用中國法制不健全的灰色地帶,縱容香港資本違法及剝削勞工的行為。後來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定規模,中國國家資本則與香港資本合作融資,或是讓香港資本參與中國的投資項目、或是讓港商將中國公司帶到香港股票市場上市,之餘此類。一些論者因為香港廠商對中國勞工的剝削、或是北上工作的資產階級和管理階層的囂張跋扈,就套用批判西方資本新殖民主義的論述,將這個經濟體系描述為香港對中國的「北進殖民」。這種挪用新潮理論的批判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視中國國家資本的運作邏輯。中國當局絕對有能力對剝削中國勞工的香港資本家嚴正執法:事實上中國官員不時透過消防、環境、勞工福利之類的法規向港商施壓,甚至藉此苛索賄賂。而中國的投資項目,背後亦由國家體系全盤操控:中國當局曾拒絕審批原定由英資怡和洋行合作的基建項目,藉此宣示對英國香港政策的不滿。

香港資本家的「北進殖民」,其實是出於中國當局授予的特權,為此香港資產階級及管理階層必須展露政治上的忠誠,協助北京對付香港殖民地政府、並打壓香港新興的民主運動。他們的政治捐獻,令親北京政黨財源豐厚,使其政治網絡能伸入香港每一個小社區。與此同時他們亦與中國資本合作,大舉收購香港的媒體,迫使編採人員自我審查。一些普羅大眾未知時局丕變,以為1950至1970年代那種上向社會流動仍為常態,政治性格因而偏向保守。政黨資源和傳媒立場又日益傾斜,中國帝國主義者漸學會玩弄「選舉制度」,以「民主選舉」抗衡「民主運動」。1990年代港中兩地的社會階級關係

這種恩庇侍從關係令香港資本家沉迷「背靠祖國」的尋租食利行為,喪失一直以來自力更生的創業精神,令香港逐漸淪為依附中國帝國體系而無法自立的經濟體。香港資本家必須以服從來換取在中國的生存空間,就養成揣摩上意、蕭規曹隨的不良習慣,令香港無法跟上21世紀創新經濟的大趨勢。香港商界流行的講法,是「high tech 揩嘢、low tech 撈嘢」,覺得與其冒風險創新,倒不如透過尋租行為儘快獲取回報;他們相信「識人好過識字」,與其費神掌握技術,不如多結交中國有勢力人士。

部分親中人士常貶損香港,指香港人自高自大而不知自己落後,當一河之隔的深圳已是世界硬體創新之都,香港連電子支付也未發展好。這種講法雖然道出實情,卻未有正中問題核心:問題不在一般香港人的水平,在於政府的政策與資本階級的投資行為有否推動創新經濟的發展。而主權移交後的香港特區政府的施政方針,就只有促成香港與中國經濟「接軌」,鼓勵中國資金、遊客到香港,用各種基建將香港與中國連接起來,卻沒有盡力培訓香港人才、未有改革相關制度。香港商界則只對涉及「中國概念」的炒賣、或地產投資感興趣,除此以外對所有事情均抱有一動不如一靜的保守心態,更遑論長遠的技術研究開發。香港政商菁英既自甘為中國帝國主義的買辦,香港經濟之淪落、技術之退步,亦是無可避免。

香港的普羅大眾,絕非「殖民」中國的加害者,反而是中國帝國主義及依附霸權的香港資產階級聯手欺壓的對象。在1980年代,香港廠商見中國工資低廉,當局又故意縱容他們剝削勞工、破壞環境,就把工廠從工資較合理、法規較完善的香港遷往中國。廠商搬走工廠後,又沒有再用心提升技術,當香港技術人員把技術傳授予中國同事後,整個產業就被掏空了。後來中國自家的廠商羽翼漸豐,當局就嚴格執法,把香港廠商趕走。

但在此之前,香港的勞動階層已在水深火熱之中。香港的國民生產總值於1990年代是提升了,但得益者只是與中共勾結合謀的資產階級。在同一時期,香港製造業的工作大量流失,失業率、就業不足率及貧富差距均急速惡化。中產階級的收入雖較為豐厚,但亦受裁員危機威脅,而資產階級越來越熱衷透過炒賣樓房尋租,更令中產階級要面對沉重的房貸壓力。主權移交後的港中經濟融合,則只能令資產階級及少數從事工商服務的管理階層獲利。缺乏節制的中國旅客自由行政策,令旅客數目超過香港承受能力,令人口本已擁擠的地區生活環境進一步惡化。其衍生的平行出口貿易,令中國遊客與香港人搶購民生物資,令民眾不勝其煩。對普羅大眾而言,「中國因素」的出現,只是令其生活日益不安穩,而著重恩庇侍從關係的新經濟體系意令向上社會流動的機會日趨渺茫。

面對中國帝國主義與香港資產階級的聯手欺壓,能與香港民眾一起反抗的,除了民主運動和公民社會,還弔詭地包括意圖光榮撤退的殖民地政權。在香港前途塵埃落定後,殖民地政府決定引入代議政制,卻因中國反對而裹足不前。之後香港因六四慘案而爆發信心危機,英中兩國才能達成協議,並於1991年讓立法局部分議席由普選產生。彭定康於1992年就任港督後,下定決心善用《基本法》的灰色地帶,增加立法局普選成分。雖然彭氏的改革方案於主權移交後被廢除,卻為香港民主政治打下強心針,其親民作風亦成為香港人的民主啟蒙。除了政治改革外,彭定康任內亦引入促進民權的制度,增加社會福利開支,亦擴展香港大專教育。這些改革雖未能擋住中國帝國主義的侵害,部分措施於主權移交後遭廢除,卻能顯著改善香港民眾的人權、教育、醫療、公共服務水平和社會保障。

但殖民地政府與中國帝國主義互相制衡的雙帝國體系,到1997年7月1日就畫上句號。在此以後,就是中國帝國主義獨大的局面。而主持香港特區政府的,不是仰賴中國的香港資產階級,就是依附權貴的高級官僚、甚至還可能有親共派以至是中共秘密黨員。這個政府的經濟政策如此所述,就是要令香港成為倚賴中國的經濟殖民地。新政府廢除部分民權改革、對付異見者則有權必用。政府政策皆照顧親中資產階級的利益,又傾向緊縮社會服務開支,社會保障及公共服務的品質走向崩壞。中國帝國主義獨大的體制,無人能夠制衡,當局更不會讓香港人享有民主自治的權利。《基本法》列明行政長官及立法會整體最終要由普選產生,中國人大常委會卻多次詮釋《基本法》,先是拖遲、然後又加上諸多條件。但此時中國帝國主義已經獨大,再也沒有力量能與之制衡、能迫他信守承諾了。

香港的不公平、不民主、以至各種民生經濟問題,沒有一樣不是因中國帝國主義而起。趕走中國,建立港人自治的香港共和國,當然是艱難的任務,但豈是無關痛癢之小事?
可以只爭民主不談港獨嗎?

有一些意見認為,香港人應該專注爭取民主,不該讓港獨爭議使形勢變得複雜。他們會覺得,民主訴求是高尚的,國族情感卻是不理性的,兩者不應混而一談。末代港督彭定康卸任後,常為香港民主發展仗義執言,卻對近年興起的港獨思想不以為然。他於2016年11月25日訪港期間,曾如此高調評論


不應把民主與港獨混淆,港獨不可能發生,更會沖淡民主力量。

然而比起爭取港獨的本土派,彭定康本人更有動機去模糊民主與獨立的關係。彭氏曾任保守黨主席,他不單是堅持大不列顛統一,亦是主張歐洲一體化的親歐派。他本身就是現有主權國家體系的既得利益者,而從近日加泰隆尼亞的事件,我們可看到彭氏所擁護的歐盟,本質上乃既有主權國家的俱樂部。這樣,他便傾向把民主視為簡單的選舉政治,而不知民主的深層意義,其實乃大眾主權之實踐。

管禮雅在《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中,指出世俗主義、平等主義與大眾主權的合流,結論就是國族主義。國族主義與民主主義,乃銀幣的兩面。在帝國的邊陲爭取民主自治,就是主張主權在民、是對中國宗主權的否定。民主本質就是獨立。我們固然要提防集體主義、種族主義偷換掉平等主義和大眾主權的理念(如此偷換概念,就會變成族裔國族主義),但這不等於要否定國族主義,而是要主張一套堅持自由、平等、公民自治的公民國族主義。我們不能說港獨與民主無關;這兩者本屬一體,主張民主,就是否定帝國、主張自決的小國國族主義。

論者或會質疑小國的公民國族主義,並不一定需要以獨立建國為目標。小國族可以迴避易惹爭議的統獨問題,在大國之內以自治政體的方式實踐住民自決,建立「無國之國族」。就理念而言,這亦是一條可行可欲的出路。但究竟應當自治還是獨立,應由小國族的民眾決定。他們必須要在不受脅迫的情況下作真正的抉擇;而在作出選擇後,亦當有退出機制。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大國的中央政權能否以適當的策略配合。Michael Hechter 在Containing Nationalism中以「民主統派」的立場,指出若要成功以自治代替分離,中央政權必須避免直接管治,亦要讓小國族國民有民主參與中央政治的機會。簡要而言,中央政權必須既自制、又開放。當今世上,又有多少大國能做到呢?

而當今的中國政權,明顯既不自制、亦非開放。在20世紀初,中國有識之士曾提倡「聯省自治」,透過地方自治促成民主統一,但他們終究失敗了,如今再沒有人會認同這樣的主張。白魯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是偽裝成國家的文明」,也就是說中國雖然在形式上採用了國族主義,但組成中華民族的,卻不是平等地實踐大眾主權的國民。自由主義從未在中國植根,主導中國國族建構的知識菁英,並不熱衷於爭取普羅大眾的自由權利,亦不認為他們與販夫走卒是平等的。他們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種族競爭才是世道。亦因如此,東亞大陸並不需要自由的國民,而是要集體團結達成富強,從而令黃種人能擊敗西方的白種人。受種族競爭的觀念影響,像「聯省自治」那樣強調由下而上的政治主張,就不易取得支持。

但中國國族主義者該如何團結群眾?清帝國及取而代之的中華民國,其疆土都是多語言、多民族、文化多樣的廣闊領域。即使只論及漢族,其成員亦是語言不通,大江南北的文化差異亦是難以調和。自10世紀以來東亞大陸帝國之所以能維持統一,靠的是科舉制度和儒家禮教。科舉制度把中央政權與地方知識階層連結,而與中央官員有個人聯繫的地方菁英,則以儒家倫理的教化,令民眾從著重長幼尊卑的家庭倫理開始,建立順從權威、維護專制的生活習慣。但清帝國於1905年廢除了科舉制度,而五四運動前後中國知識菁英又認定儒家思想乃中國落後挨打的根本原因。中國傳統文化從來就不足以界定中華民族,以文化中國肯定統一的政治中國,其實乃事後的自我評價。

中國國族主義者可恃的,就只有恐懼和怨恨。西方帝國主義於19世紀在東亞擴張,西方資本日漸成為生活中難以逃避的存在,白種人的蹤影隨處可見,而他們亦因資本和武力的加持而流露沙文主義的優越感。「文明」的黃種人被「野蠻」的白種人「以夷變夏」,對於未能掌握世情變幻的群眾而言乃揮之不去的恐懼。中國國族主義者輕易就能將東亞大陸之現況,對比起華夏帝國昔日之強盛,喚起群眾的屈辱感。比如孫文在1924年應上海《中國晚報》邀請而作的演講,就如此描述古今之間的對比:


喂,我哋大家係中國人,我哋知道中國幾千年來係世界上頂富頂強之國家,知道唔知道呢?但係見到中國係乜嘢既情形呢?中國現在就變成係世界上頂貧頂弱既國,中國既人民出海外既,就被外國人欺負凌辱,看不上一個人樣。在中國內地呢,外國對於我哋既政府呢,對於我哋既國家呢亦係睇唔起。

當代中國之不濟,就這樣激起群眾仇外的怨恨。他們恨白種人瓜分東亞、恨滿洲人入主中原卻管治無能、恨日本人雖同為黃種人卻趾高氣昂、恨美國提倡國族自決卻口惠實不至。中國國族主義者要群眾因「國恥」而覺得丟臉,要他們戀慕帝國昔日的榮光,讓他們發著帝國終要恢復強大的「中國夢」。

但帝國如何能復興、如何能建設一個讓臣民重拾面子的強大祖國呢?中國國族主義者讓丟失面子的群眾意識到自己的軟弱無知,是以必須讓強而有力的領袖領導革命,讓少數先知先覺者集中眾人之力克服難關。孫文的那段演說,最終是叫聽眾購閱其《三民主義》,期望他們讀罷就會信服跟隨中國國民黨的路線。費約翰在《喚醒中國》中,提及北伐前後國共兩黨的文宣論述。這些論述都主張中國的群眾是沉睡的,他們要自立,非要由少部分革命先行者喚醒不可。群眾的醒覺,不在爭取個人的自由,而是要為了革命的緣故執行先知先覺者定下的紀律,或是孫文的「軍政」、「訓政」,或是共產黨的「民主集中制」。讓先鋒黨集權,讓革命先行者改造群眾、改造國家,以黨國為中華民族及中國的終極定義。一切都是為了黨國,沒有個人的自由與自由的觀點,當然也不會有地方社會自治的空間。對國共兩黨而言,黨就是國。當他們以集權手段推進北伐,以列寧式紀律加上蘇聯軍備,用了兩年就一統中國。如今中國之定義,由黨國獨尊,中國再也容不下別的國族想像。之後國共內鬥,只是不同先鋒黨之間的爭權奪利,中國自此盡是黨國天下。

但香港卻從未服膺於國共兩黨的黨國論述。陳炯明提倡「粵人治粵、聯省自治」,深得香港人支持。為先鋒黨開路的新文化運動,在香港亦缺乏迴響。於中日戰爭時到港避難的南來文人,常把香港人描繪成奉承西人而缺乏愛國情感的二流中國人。中國國族主義者視香港人為走上歧途的媚洋份子,他們想像到奪得香港之日,就要對香港這些野孩子再教育。

之後中共官員,都視香港人為未能服從紀律的潛在賣國賊。香港人若願意只做經濟動物,以至是向當局獻媚效忠,那中共可以藉一國兩制之名包容一下。但若香港人抗拒黨國介入香港,要掌握民主自治的權利,那麼即使他們說好愛國不愛黨,他們也是中國的敵人:黨就是國,在帝國邊陲反對黨,就是分離主義。

香港有50萬人於2003年7月1日走上街頭,反對主權移交以來荒腔走板的施政,亦反對侵害言論自由的《國家安全法》。期間民眾高呼「還政於民」,要求加速民主化進程。此時本土思潮尚未成形,民眾雖看重本土權益、民主自治,卻未有一套涉及港中關係的本土論述。香港人當時多認為自己是「愛國民主派」,寄望能展現愛國熱情而讓中央放心施予民主。按陳祖為2004年的講法,香港人心目中的「愛國」,是一種「愛中華大地、黎明百姓、歷史文化」的樸素情感。問題是自北伐以來好幾代人的時間,黨國之間已如盤根錯節,對大部份中國人來說,國家就是先鋒黨的黨國。近年中國國力提升,群眾亦傾向支持這個令他們重拾面子的帝國。黨國分離的愛國觀,其實只是海外華人奢侈的懷舊情愫。不論香港的抗爭者如何自我定位,在中國黨國霸權的眼中,任何追求自主的訴求都是意圖削弱國家管治的分裂圖謀。

當香港民眾成功拉倒《國家安全法》,進而要求落實行政長官和立法會全體的雙普選。就此中國官員及學者發起「愛國論爭」,在媒體上高調批判香港民主派主張「還政於民」是反對國家的陰謀。曾參與《基本法》起草的「憲政學者」許崇德,屢次與民主派人士正面交鋒,指出民主訴求只是阻礙中國在香港行使主權的藉口。他引述鄧小平生前講話,質疑「對香港來說,普選有一定有利?」鄧氏認為管治香港的政治人物必須擁護中國,必然要是「愛祖國、愛香港的香港人」,而民主選舉卻不能保證能選出能被黨國信任的人選。前新華社香港分社(中聯辦前身)社長周南更不客氣地把民主派描繪為「曾極力反對香港回歸中國和激烈反對《基本法》的人」,並把「還政於民」的呼聲抹黑為英國殖民主義者打出的舊旗號。

中國拒絕承認主權移交後的管治危機,乃特區政府缺乏認受性所致。他們堅信是殖民遺毒的緣故,令香港「人心未回歸」,是以中國必須強調「一國兩制」中「一國」的一面,積極介入香港政治,使香港人的意識形態和認同趨近中國。曾任中聯辦研究員的強世功在其《中國香港》中,就對香港那種將樸素的大中華情感等同愛國的看法開火:


在愛國問題上,他們經常會說,他們愛的是祖國的河山和歷史文化,而不是包含國家主權在內的政治實體。這樣的愛國是我們在港英殖民地下的愛國標準,而不是香港回歸之後的愛國標準。

中國以往曾友善對待愛「文化中國」而非親共的香港人,純粹是出於統一戰線的實際需要。站在中共立場看,「中國」既然是由這個先鋒黨定義和建構,那麼抗拒黨國入侵香港的,又怎稱得上是愛國的香港人呢?如此中國「必然要將『一國』從一個歷史文化的建構變成法律主權的建構」。強氏不惜借用曾被中共全盤否定的儒家思想,模仿近年於中國大熱的「政治儒學」之口吻,以人倫關係論證香港順服中國乃天經地義:


這種中心與邊緣、主體與補充、多數與少數、內陸與邊疆的關係,恰恰貫穿了類似父子和兄弟的儒家差序格局原則,它也同樣是國家所遵循的政治倫理原則。

強世功在中聯辦的同事曹二寶,則於2008年在中共中央黨校的刊物中撰文「勸進」,鼓勵當局以更集權的方式區詮釋香港的「自治」。在黨國主義的角度看,「自治不能沒有限度,既有限度就不能完全。完全自治就是兩個中國,而不是一個中國。」中國國族主義既由黨國定義,那麼中國國族主義在香港的實踐,自然就是讓黨國直接參與政治,以黨國的意志與香港人自決命運的努力抗衡。曹氏明目張膽的鼓吹中央應突破「高度自治、港人治港」這舊承諾的心理關口,派遣直屬黨國的政治隊伍扶助特區政府施政,在香港直接實踐黨國的意志:


在管治力量上就必然是兩支隊伍。其中有一支體現一國原則,行使中央管治香港的憲制權力但不干預特區自治範圍事務的管治隊伍,這就是中共、內地從事香港工作的幹部隊伍。

視「還政為民」為分離主義,為此以政治介入、港中融合回應,就是2003年以來中國對香港的基本國策。在去年兩位本土派議員以涉嫌「辱華」字眼作宣誓所引起的風波後,中國人大常委會以「詮釋」基本法的方式,褫奪不按標準宣誓者的當選資格,甚至波及另外四位在野派議員。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李飛在批評本土派港獨主張之餘,亦把以往的在野派都拉下水。李氏認為香港獨立「這股思潮不是現在出現的,只是過去隱性港獨不敢公開,到現在也不敢公開地打出港獨的旗號,但是它有一個非常險惡的辦法就是挑動年輕人」。有論者認為近年的本土思潮,為中國製造藉口,讓他們把整個在野派都打為獨派,以危害國家主權的名義把在野派一舉殲滅。部分人甚至用陰謀論的邏輯,指控主張港獨的都是中共的奸細。但倘若我們若有看過「愛國論爭」的言論,李飛的講法並不新穎:在香港人鼓起勇氣向中國要求民主自治的一刻,早就認定在野派都是分離主義者,而這正正就是中國黨國國族主義的邏輯:先鋒黨是神聖而永遠正確的,要麼是服從黨的指令,要麼就坐國族的逆賊,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以仇外先鋒黨管治的中國,又怎麼可能按 Michael Hechter 的構想變得自制和開放,讓香港人以民主自治建立「無國的國族」呢?中國只要想要消融香港人的主體,用幾代人的時間消滅香港任何的獨特性,令香港淪為一個一般的中國城市。香港人想「還政於民」,就不得不掙脫中國帝國主義的宰制,以獨立共和國的姿態讓全體香港人民主自治。

這容易辦到嗎?難。但若留在帝國的宰制之中,民主不單是難,而是絕不可能。那我們可以寄望帝國本身之民主化嗎?問題是帝國要民主化,那麼與香港獨立一樣,都要等待帝國中央管治出現危機。屆時是讓香港等周邊獨立為民主國容易,還是在整合帝國之同時推動民主化容易?東亞大陸在20世紀的歷史,不就說明帝國整合,結局就是反民主的極權主義嗎?身為小國的悲哀,是任何民主的實踐,都不易達成,又須仰賴時機。但我們至少仍能避免重蹈歷史的錯誤,我們可以選擇誠實地面對自己,可以透過公民國族主義把爭取民主獨立的使命一代又一代的承傳下去。
總結

在前文我們分析了三種視香港獨立為偽議題的論調,但這些講法,卻是未經推敲的。香港並非自古以來就是東亞大陸帝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附近沿海地域則有一群未被完全華夏化的嶺南海上族群。當這個族群遇上來自英國的勢力,就把香港變成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的獨特社會。這地方吸引一批逃避中國國族建構的邊民、賤民、遺民,又自外於中國國族建構的過程,這些被中國遺棄的人於獅子山下建立自我,最終在英中兩個帝國的狹縫中發展為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

香港一直為各方勢力角力之所。英中帝國之間、華洋社群之間、勞資階級之間,均會合縱連橫,拉一派打一派。但這種社會構造卻能帶來制衡,令當權者在殖民政治的處境中,仍能帶來有限度的善治。但自主權移交後,中國帝國主義獨大,並與資產階級結盟,普羅大眾無力制衡,民主政治、分配正義等均因而未能達成。唯有抵抗中國帝國主義,建立獨立自主的民主政體,分配正義等社會問題才有望能根本解決。

自北伐以來,中國已是黨國一體的國家,至今已90年,形勢早已不可逆轉。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反對黨國全盤操控的主張,即使是主張愛國民主統一,仍是會被視為分離主義。若是如此,那不如誠實地面對自己,立志要掌握自己的命運,爭取香港的國族自決。爭民主不爭港獨的說法,說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

批評港獨是偽議題的,大多關心著他們眼中的真議題。有的關注階級不平等、有的關注性別平權、有的關注社區規劃、有的關注環境議題。這些都是值得真切關心的議題,爭取港獨的朋友亦不應只談統獨不問世事。但對這些議題的關心,不都是出於對鄰舍的關愛嗎?身體力行關注這些議題,不就是本於主權在民的理念、不是出於共同體的感召嗎?那麼又如何能容忍帝國體制對大眾主權的挑戰、如何能接受外來帝國對共同體的侵害呢?很多議題都是值得全情投入的真議題,但港獨這類小國公民國族主義,則是能令所有議題都真起來的根本性議題。



from 徐承恩網頁 https://sytsui.wordpress.com/2017/11/21/hongkongindependencerealagen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