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2 November 2016

印度废钞：莫迪大冒险

陶短房

2016年11月8日注定要作为不平凡的一天永铭史册：在这一天里，美国总统大选爆出特大冷门，“非常规”候选人特朗普击败大热门希拉里.克林顿当选；同样在这一天里，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出人意料地宣布“废钞”，只给市场留下4小时的缓冲时间。
就在这天当地时间晚20时，莫迪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对全国上亿一头雾水的民众宣布，为约束火爆的现金交易经济，打击腐败，断绝恐怖团体资金链和假币流通渠道，自当天午夜起500和1000卢比纸币将“变成无价值的纸”。按照印度财政部宣布的方案，11月11日前机场、火车站和医院可继续使用被废除的货币，11月11日至12月30日银行可以收存，在那之后上述两种纸币将真正成为“废纸一张”。
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今年稍早印度央行的统计数据，印度共有2卢比、5卢比、10卢比、20卢比、50卢比、100卢比、500卢比和1000卢比共八种面值的货币，但500和1000卢比纸币是印度最常用的货币品种，按钞票张数计共约220亿张在市面上流通，占所有面值钞票/纸币比重的24.4%，按货币价值计则高达14.2万亿卢比（约合2100亿美元），占印度市场流通货币总值比例竟高达86.4%。
Google印度和波士顿咨询集团报告显示，去年印度78%的交易使用现金，而在农村，这一比例高达80%，甚至更多。
莫迪为什么要搞这样令人震惊和诧异的突然袭击？
按照他本人的说法，这是反腐和反恐的需要。莫迪表示，“黑金和腐败是消除贫困的最大障碍”，而恐怖组织和黑势力团伙间各种交易也大量使用这两种“大面值”纸币（实际上1000卢比不过相当于30美元），此外，这两种纸币还是假钞制造者的最主要目标。莫迪声称，废除两种纸币可以打击黑市交易，抑制腐败，反逃税和切断非法武装财源，因此此举尽管“会带来一些麻烦，但诚实的人们应该忽略这些麻烦并起来庆祝”，他还表示这样做可以“真正保护诚实、勤奋工作的印度劳动人民利益”。
但许多专业分析人士都认为，莫迪此举的最大目的，是结合8月通过的“货劳税”方案，将留在民间的大量现金“挤出来”，并方便政府增加税收收入。今年8月，印度通过“货劳税”法案，将全国各项税负合并为单一的货劳税，9月，政府推出一项计划，瞒报收入逃税者如果自愿补税并接受45%税额的罚款，就可被免于刑事指控，而在此次“废钞”后，据媒体报道，印度官方宣布，任何人只要被发现拥有超过25万卢比（约合3700美元）现金，就必须解释这比现金的来源，并证明业已缴税。一些专业人士指出，莫迪和印度财政部长杰特雷（Arun Jaitley）的如意算盘，是通过废钞逼迫大量现金存入银行，从而一举查清此前一直困扰当局的印度人财富“老底”，为今后编制更绵密的“税网”提供便利。
此外，一些印度和外国经济学家一直鼓吹“金融提速”。他们认为，印度人太喜欢用现金了，高达78%的交易使用现金率太“落后”——要知道英国、美国这一比例仅有20-25%。通过这次“废钞”，可以强逼印度人习惯“无货币交易”，从而让这个人口第二大国“跃进”起来。
英国人似乎总是对这个昔日“女王王冠上的钻石”不吝溢美之词。“突然袭击”开始当天，《卫报》就欢呼此举“有助于加强莫迪作为领导者、反腐和加强经济的声誉”，路透社则援引麦格里等机构的分析，称此举对印度经济有利，理由是“可以实现透明度和将原本流入黑市的钱导会正规经济，为长期以来一直努力控制财政赤字的政府提供额外收入，并导致流动性宽松，提高进一步降息的前景”， “对政府财政、利率前景和长期GDP增长都将是十分积极的”，甚至直到11月16日，BBC仍在热情洋溢地欢呼“这样做可以减少逃税，这只能对印度有利”，理由是政府掌握更多税收后就可以加大基础设施和福利投入，并“刺激印度经济增长”，它声称“不要被杂音误导，印度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就算银行排起长队，人们还是心态稳定、排队有序”，称赞莫迪“取得了令人惊喜的成功”、“这对印度而言可谓伟大的胜利”。
然而许多印度人（当然，还有英国以外绝大多数印度的“国际友人”）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尽管莫迪“突然袭击”时理直气壮地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用急，反正还有50天时间，没必要明天就赶到银行去”、“只要钱来路明白就不用怕”，但ATM机4小时后就无法收存两种被废的纸币，而银行和邮局的储蓄所网点稀疏，城里的门市部很快排起长队（直到目前也没有变短的趋势），而边远农村的人们则不得不奔波几十英里，去找到一个可以排队存钱的地方。
印度政府已延长了火车站、加油站和医院接收被废货币的期限，但这只是“纸面规定”，事实上由于兑换困难，许多上述机构拒绝接纳这两种很快就成为废纸的纸币，这导致许许多多悲剧的发生：已有重症患者因只能支付这两种纸币而被赶出医院，还有患者因无法买药而死亡。
2014-2015年，印度遭遇连续两年的干旱，给农民带来极大损失。今年风调雨顺，农民们本以为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废钞让一切都乱了套：在农村，电子交易和信用交易几乎为零，差不多所有交易都必须使用这两种纸币，如今在许多地方，农副产品的买、卖，生产生活资料的交易，几乎完全陷入瘫痪，有些地方开始恢复“抱布贸丝”的物物交换，更有绝望的农民和蔬菜商向媒体哭诉“能给我莫迪的电话号码么，我想问他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许多专业人士指出，印度逾90%的劳动人口在诸如农业、建筑、小型服务业工作，这些领域在目前条件下根本不可能按照杰特雷的异想天开，建立起什么“无货币交易的习惯”，废钞只能导致这些经济领域活力下降，大量小商人、低收入劳动者利益受损，并反过来影响这些人的消费能力，从而令许多领域的经济陷入恶性循环。
前印度国家增长中心首席统计师兼主任森（Pronab Sen）指出，“麻烦可能才刚刚开始”，因为目前的不便集中在存储和零售领域，但很快就会向上蔓延扩展，且会影响许多人的收入和消费预期，这可能意味着截至2017年3月的财年GDP总量下降0.5个百分点。德勤华永会计师事务所也在由分析师查克拉瓦迪（Anis Chakravarty）和库普塔（Richa Gupta）联合署名的一份报告中指出，废钞可能令印度今年4季度GDP增速减少0.5个百分点，而瑞银则更悲观——他们认为如果混乱继续持续3周，印度GDP增速将至少先下降1.2个百分点。
印度财经专栏作家夏尔马（Mihir Sharma）认为此举“简直是乱弹琴”：西孟加拉邦80%的渔业交易因为废钞陷入一片混乱，西北各邦如今不知用什么钱去买种子……许多印度人，尤其农民和妇女从来没有银行账户，他们中不少人连身份证明都没有，财政部长的“去货币化”对他们而言可谓不知所云。由于废钞，原本在这个季节应该十分火爆的几个行业——婚礼服务业、新屋建造业、黄金首饰业，如今都因为废钞所造成的混乱和前景不明而乱作一团，在一些地区，地方当局不得不鼓励寺庙把布施给庙宇的香火钱拿去存银行（因为这些香火钱大多是不在废钞范围内、目前奇缺的小钞和钢镚），而一些人更担心，支持印度底层经济的关键——民间信贷，将会因为这次“废钞大冒险”缩水四成，这势必影响印度社会的稳定和经济后劲。夏尔马愤怒地质问“莫迪和财政部是否在推出如此重大决策前问过专业人士”。
很显然他们是问过的：增加税收、打击“现金经济”一直是各路“高参”这些年来不断向印度政府提出的建议，杰特雷反复强调“诚实的人没必要担心”、 “此举有助于印度建立摆脱现金依赖的新经济模式”，而莫迪甚至在8日自诩印度“如今在金砖国家中是明星和亮点，这是IMF和世界银行承认的，而不是我们自称的”。许多观察家都指出，未来半年内印度北方邦、旁遮普邦等5个关键邦将举行选举，赢得这些邦对莫迪的印度人民党而言至关重要，通过废钞在这几个反腐和仇富心态强烈的邦进一步聚拢支持，冒一些险似乎也值得。
然而这个险是否冒得有些过头了？
许多观察家指出，莫迪和印度人民党的基本盘是农民和城市贫民，而这些人的财富最少、“非货币”支付能力最低且短期内很难改善，对现金经济倚赖最甚，因此废钞对他们的打击也最沉重，如果“反腐神话”不能继续，或无法抵消“生活不便”的对冲，后果可想而知。
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标准财经》等印度本地媒体已透露，许多黑市“大佬”提前知道废钞消息并有所准备，而无辜的底层穷人却被“莫迪大冒险”打得措手不及。如今越来越多分析家相信，“废钞扫黑”和“废钞反逃税”的效果在印度都会很有限，因为不论“黑老大”或逃税大户，都具有更强的“抗击打能力”，他们通常会最容易挺过“废钞三板斧”，并在“非货币交易模式”（如果真能建成）下重新建立起同样、甚至更大的优势地位。
穆迪也意识到情况不如想象那么乐观、简单，11月14日他发表讲话，表示对普通人因废钞而遭受的不便“感同身受”，并呼吁民众“再给我50天时间”。
很显然，他在赌新钞发行：按照财政部的计划，未来3-4周将发行新的2000和500卢比面值纸币，届时至少现金流还是可以恢复的。
但废钞不仅仅是换两张钞票，而是和旧钞“归零”、众多“小经济”部门停摆相结合的，这其中所造成的混乱，印度政府和“英系拉拉队”恐怕并没有考虑周详。不仅如此，新钞不能直接被现有的ATM机和验钞机识别，这意味着在旧钞/新钞的一存一废间，整个印度远未成熟的金融终端和商业支付终端网络，又将因此被反复折腾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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