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倫
法國賽爾奇·蓬多瓦茲大學副教授
2015年 12月 15日
人類歷史上常有這種現象:有的時候,一個國家發生的各種事件高度集中,令人眩目,如巨大的旋風,相互激蕩,影響深遠!或許,2015年,對法國,這個近代以來經歷過諸多重大變故,在世界歷史上扮演過重要角色的國家,就是這樣一個歷史時刻。
且不提年初的「查理周刊」恐怖襲擊造成的衝擊,年底,僅一個月內所接連發生的三件大事,恐怖襲擊,巴黎氣候峰會和相隔一天舉行的法國地方大區二輪選舉,就震撼法國,舉世矚目,其影響不只限於法國,也超出國界,影響世界的歷史進程。
巴黎氣候峰會——「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偉大日子」
12月12日晚,當法國外交部長法比尤斯宣佈經過兩周艱苦的談判,在最後一刻終於達成一項有世界上195個國家同意的全球性氣候協議時,所有為人類未來環境問題感到擔憂的人們終於暫時鬆了一口氣:這些年專家們尤其是有極其廣泛的各國專家參與的聯合國氣候專家組研究的結果表明,對因人類的活動造成的氣溫升高的控制已刻不容緩,因這不僅已經給世界各國造成相當多經濟、社會、政治嚴峻的問題,也將威脅到後代,甚至人類自身的生存。
過去一、二十年,時光流逝,情況在急劇惡化,且不說專家,就是許多普通人都清楚地從他們的日常生活的切身感受中感到氣候的變化以及帶來的各種影響。與各國的自私立場也與缺乏有效的國際治理機制相連,國際社會在此方面的進展相當緩慢,2009年哥本哈根相關會議的失敗,更凸現了五年後此次會議的重要。
問題是,今日已不再是1992年巴西地球峰會的時代,一種柏林牆倒塌後的浪漫氛圍已經在全球消退,因各種經濟和地緣政治的危機造成的全球的社會、政治、宗教和經濟的分裂愈演愈烈,危機重重,在這樣一個條件下,召開一個並不能見到什麼立刻的益處,相反卻可能需要各國作出犧牲的氣候峰會,失敗的可能是相當大的。
正如法國環境部長羅雅爾女士在會議開始初期就會議接受法國國家電台的一次採訪中透露:「沒有什麼國家願意主持舉辦此次會議」。且要達成一個讓像孟加拉那樣的已嚴重受到海平面上升威脅的貧窮國家和沙特那樣的海灣富有產油國都接受的協議,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尚未走出經濟危機,面臨恐怖主義威脅等各種困難的法國,最終在奧朗德總統的提議下,毅然決定主辦此次會議並為此付出極其艱辛的凖備。僅外交部長也是此次峰會的大會主席法比尤斯18個月內為此在世界範圍內做過100專門的外交訪問,舉辦過400次各種雙邊會談,法國在世界各地的大使館也舉辦過上千次於此相關的活動……也難怪,協議簽署後,法國外交出色的活動受到全世界各國的一致讚譽,稱之為一「外交的傑作」。
不能不說,從這次會議中,我們再次看到那從近代以來就不斷深植於法國人意識之中、與「人權宣言」、「世界人權宣言」等偉大的文獻密不可分的深厚的「人類意識」,人道關懷,對人類命運的責任感。或許,從一部前一段在法國播放,最近在中國大陸網上熱傳的記錄片「人類」(« Human », Yann Arthus-Bertrand)中,我們或許會有更直接的觀感,能從中聽到維克多·雨果式的那種對人的命運的偉大衿憫的回聲。
這種意識不僅是法國的一種文化傳統,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其共和精神的基石。它使得法國能在近代人類歷史上扮演了某種精神上的燈塔的角色。不管法國大革命有何種問題、缺失、值得檢討和批評之處,但事實上,許多思想上的探詢,駁難,伸展,都是圍繞法國大革命遺下的政治和社會思想上天才的三原色「自由、平等、博愛」所展開,是它們不斷引領著人們對政治和社會的改造,對正義不斷的探詢和追求。
阻擊極右派的進攻——法國地方大區選舉
這種精神傳統從來就是在與來自極左或極右勢力的博弈鬥爭中存續和成長的;在歷史的不同階段,也曾面臨極嚴重的挑戰。如果說此次巴黎氣候峰會展示了法國傳統中普世、光明、開放的一面的話,峰會期間法國地方大區選舉,暴露出與此相對立的延續在法國傳統中某些陰暗的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要素,以及當下社會心理中所具有的某種困惑,疑慮。
上星期日6號,在區域合併改革後進行的類似於中國省級的大區首屆選舉中,極右派 「民族陣線」在第一輪頭票中在13個大區中的6個位居第一,有兩個大區甚至三個完全有可能在第二輪投票中被其拿下執政。這是一場法國政治上的超級強震,也受到歐洲乃至全世界的高度關注。
此舉標誌著極右派勢力在法國的進一步擴展強固,法國的共和精神原則受到極其嚴重的挑戰。在這個人權的祖國,具反猶、排外、法西斯傳統、敵視歐洲建設的極右派有可能在一些具幾百萬人口、佔地甚廣的大區執政,這絕對是法蘭西的恥辱,其內部和外部的政治後果不堪設想。不僅極右派勢力可能趁勢擴張,排外、反歐情緒大受鼓舞,且可能因此激化法國的內政,族群矛盾,造成社會衝突。
也因此,執政的社會黨總理瓦爾斯在第一輪選舉後的講話中警告,如果極右派在某些大區當選,法國有陷入某種形式的「內戰」的可能,且下令所有那些社會黨第一輪選舉中處於第三位的候選人退出選舉,號召左派選民第二輪投傳統政敵右派共和黨候選人,形成共和陣線,阻擋極右派民族陣線上壘。各方勢力都進行了強力動員。
巴黎氣候峰會宣佈協議簽署的次日,14號星期日,地方大區選舉第二輪投票,選民踴躍投票,相對第一輪,有8.55% 幾百萬的選民出來參加投票,使投票達到接近60%,這在第五共和國政治史上第一、二輪投票變化中少見。而這些二輪新參加投票的選民絕大多數都是抱要阻擊極右派當選的目的來投票。
當晚上20時,選舉結果在電視機前公布的那一刻,許多懸著一顆心,摒住呼吸等待結果的人們不由得歡呼起來:「民族陣線」最終未能獲得任何大區的執政權。這一得益共和陣線的形成,二依靠法國公民的政治意識。法國悠久的共和政治傳統和公民的覺悟此次拯救了法國的榮譽。
不過,正如所有左派右派政黨領袖在大選結果出爐後的表態所顯示的:沒有任何理由為此感到慶賀,極右派的威脅依在且日益嚴重,已徹底成為法國政治勢力版圖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2012年總統大選,「民族陣線」候選人瑪麗·勒龐獲得640萬票,此次獲得680萬,創歷史紀錄。除在巴黎大區和科西嘉地區二輪得票有退縮外,在所有其他地區,選票都有進展,由於左派自我犧牲退出,在一些大區,已經不再有左派的大區議員,「民族陣線」成為唯一的反對黨。其大區議員增長了三倍,從全國117名增長到此次大選後的358名。
這種局面的形成,一方面與「民族陣線」在子承父業的新領導人瑪麗·勒龐的領導下,採取一種與其父老勒龐有些不同的政治風格、話語的策略有關:不斷聲稱自己是與任何其他政黨無異的民主政黨,成天民主、自由不離口,以捍衛法國政教分離原則、法國的利益和主權的衛士自居。
但事實上卻在其中傳遞許多其一貫的思想立場。另一方面,也與傳統左右翼政黨失去支持有關。此次右派雖獲勝7個大區,但其中至少兩個是得益於左派選民的支持,整體得票率相對以往有相當的減少。而近些年來傳統的左派尤其是法共等傳統極左派在某些階層失去吸引力——比如,在兩輪投票中,工人選民中的50% 將票投給「民族陣線」。在一些鄉村,60% 的選票投給了「民族陣線」,在18—20 歲的年輕人中間,「民族陣線」獲得的選票甚至超過社會黨。
法國的改革與重振——「搶在災難爆發前行動」
「災難」成為有關這次選舉的各種評論中出現頻率相當高的一個詞匯。法國避免了一場政治災難,也成功地為人類避免因氣候變化可能帶來的巨大災難做出了貢獻。但法國能否在未來政治選舉中避免更大的政治災難呢?星期一,法國「世界報」就此次選舉刊發社論的標題為「要搶在災難爆發前行動」。
是的,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問題的嚴峻和緊迫。此次選舉中右派與中派聯盟獲得40.2% 選票 ,社會黨獲得 32.1%的選票而包括其他左派政黨也只獲得37% 左右的選票,而極右派一家便獲得 27.1% 選票。極右派在一年半後的總統大選中進入二輪投票可能性已相當大。對表面上最終失利的極右派領導人瑪麗·勒龐來講,這場失敗,未嘗沒有好處。她由此可專心凖備18個月後的總統大選,且由於沒有任何執政包袱,也可以繼續玩弄她百試不爽的民粹武器——指責傳統左右政黨的無能、不道德而不必承擔任何政治責任,也不受任何執政的檢驗。
「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從事政治運作了」總理瓦爾斯在選舉後如是說。他宣稱,必須以更急迫的方式強力推動改革,落實一些列有關增加就業,保證安全的措施。 通過民主的更新,找回選民新的信任,民主的價值。所有人都清楚,是兩個主要問題:安全和移民,是讓「民族陣線」在此次選舉中成為「失敗的贏家」的主要武器。月前發生的巴黎恐怖襲擊事實上給了「民族陣線」一個相當的競選助力。
面對全球化的洶湧衝擊,面對移民潮,感受自己的身份認同和生活方式受到威脅,對未來和外界存困惑和疑慮的選民們,往往易受為極右派宣傳的影響。而失業,也讓某些群體傾向於接受極右派開出的簡易排外藥方——在那些失業率最高的地區,往往也是「民族陣線」得票最多的區域。
而因意義的缺失,對社會的不滿,法國某些年輕人滑向宗教極端主義,在其死亡的幻覺中尋找慰籍;而另外一些人,因對現行體制運作和政治人物的失望,在極右勢力的政治幻惑中,尋找對現行政治的替代方案。…… 要根除這些,事實上恐怕比成功舉辦一個世界氣候峰會要更加困難。
因為那不僅需要一時高度集中的努力,也需要全方位、持久、艱難、細緻、具體的工作,需要法國的左右民主力量在政治上、思想上、教育上、軍事上、社會團結上進行全面的出擊,不僅贏得對IS那樣的外敵戰鬥的勝利,更重要的是要通過自我的否定,檢省,改革,提升,創新,贏得在回應內部挑戰上的勝利。正如許多人所說:或許法國的選民們不會永遠給現在的政黨和政治人物新的機會的。這次,也許就是最後的機會。
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旗幟——法國與世界
將來的歷史學家回顧這即將過去的一年時會發現,從年初起,這個世界相當大一部分的重要議題都與法國有關。法國所遭遇這幾大事件,事實上也絕不僅僅是法國的內部事務,具有深刻的普遍內涵,也是當今世界範圍內面臨的最重要的挑戰。以極右勢力的崛起和發展來看,既有法國自身的原因,也是歐洲大陸上的一個普遍現象。環顧歐洲各國,近幾年各國的極右勢力幾乎都吸引到15%到20上下的選民。這種現象顯然是與全球化時代的認同危機,歐洲建設的挫折,伊斯蘭世界極端勢力的擴展,經濟的困難,社會的不平等等諸多問題密切相關。
所有的徵兆都表明,現代性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面臨諸多新的調整和再造,理念的更新。正如奧朗德總統在協議簽署後向與會代表發表的大會致詞中所說「巴黎,這個發生過許多革命的城市,今天這場革命是最和平,最美好的——氣候的革命」。人類面臨許多生活和生產方式上的革命性的調整,世界格局也面臨前所未有的變動。這些變化之巨大,或許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和做好相應的凖備。
在這些變化中,法國這個現代性的旗手之一,將會扮演怎樣一個角色呢?或許,是在重新定義這個角色,在回應這些挑戰的努力中,法國才能最終很好地找到解決其面臨問題的途徑。
在回應環境的挑戰,改變生產和生活方式上,應該說法國是具備某些重要條件的:公民的環境意識極大地提升,已形成對政治的某種壓力。傳統農業大國和悠久的文化傳統會有助於人們去推動和接受改變現存的生產和生活方式。
從國際政治角度看,站在新世紀,擺脫掉傳統帝國主義的法國,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更好地處在這樣一個推動全球治理更新的位置。設想換作其他的主辦國,這次氣候國際峰會的成功機率或許會大幅度降低——法國依然是一個具有相當能力和影響力的重要國家,但又不同與美國那種獨大、與某些國家存在矛盾和相互不信任關係的國家,也與中、印這類尚未能有效扮演世界領袖角色的新興大國有異,在歐洲舉足輕重,且與各種發展層次、不同區域的國家有著因歷史和現實形成的基本良好的關係和信任。這些都在峰會的成功舉辦中有所體現。
此次巴黎峰會避免了一次國際社會在推動全球治理改善上的重大的災難性失敗,人類歷史上從沒有如此眾多的國家就一個問題達成如此一致的意見,人類共同體的意識得到強化。某種意義上,這為人類社會在二十一世紀在解決面臨共同的挑戰上加強合作,創立新的全球治理模式提供了新的範式和寶貴的經驗,其意義甚至超過一個氣候協議的本身,是人類真正的希望。
「你們靠參與的意願而不是計算來創造了歷史」。奧朗德對參加峰會的代表們這樣說。是的,偉大的歷史從來就不是能靠計算所能成就;一個偉大的民族也絕不能靠斤斤計較度日做事。 從這個角度講,這個不甚很會盤算、有著時常會被人拿來嘲笑的理想和浪漫情懷、人文精神的法蘭西,此次又為人類做出了一個新的重大貢獻。
不過,面臨諸多挑戰,法蘭西能否在堅守其標誌性的旗幟:自由、平等、博愛,共和模式,政教分離原則,在人類現代性的更新再造上做出卓越貢獻,而不像一盞在歷史的狂風暴雨吹打下漸漸熄滅的燈塔,這將是一個需要法國人自己、也需要時間來回答的問題。同時,因那也注定與人類命運相關,就讓我們且來矚目,亦為其祝福吧:為其新的一年,為其未來歲月中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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