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6 September 2014

陶短房: 非洲–埃博拉之外的“瘟疫”

始自今年3月的埃博拉西非大流行,迄今不仅没有缓解的迹象,反倒出现了加速扩张的势头:世卫组织(WHO)8月28日公布了最新疫情数据,1552 人死亡,3069例确诊,而仅仅8天前,这两个数字还分别为1427人和2615例,大部分集中在最初发生疫情的几内亚、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三国,但继尼 日利亚后,塞内加尔也在8月中旬宣布发现一例埃博拉确诊患者。
埃博拉是典型的传播性疾病,且只有直接传播一条已知途经,在已知疫情大爆发,且各国间已采取协调防范措施的情况下,仍出现疫情传播加速、传播范围扩大的现象,不禁令人担心,非洲(确切说,是“狭义非洲”,即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治理的有效性,究竟能否令人放心。
糟糕的疫情应对
如今人们业已知道,本轮埃博拉西非大流行,是早在3月就开始了的,但最初利比里亚、几内亚和塞拉利昂三国的地方行政当局,都曾不同程度地采取隐瞒、 掩盖等方式“淡化处理”,惟恐疫情消息传出,影响自身或地方利益,这导致自3月至7月,长达近半年时间里,国际社会对西非埃博拉疫情的严重程度,始终缺乏 清醒认识,尽管WHO和“无国界医生”等组织反复呼吁“关注西非埃博拉疫情”,但直到7月中旬左右,才因“埃博拉病毒传播到非洲以外”这一后来证明并不那 么确切的传闻,让外界感受到切身威胁,而获得较多关注,宝贵的疫情控制时机就这样白白错过,对此,国际社会固然应负疏忽疫情、轻视非洲之责,但更多责任无 疑要归咎于当事国自身——作为有切肤之痛的当事者,出现这样的应对拖沓,无疑是很不应该的。
当疫情已受到国际社会广泛关注,并出现加速蔓延趋势后,相关国家的应对又如何?
西非三国和WHO之间的峰会已开过多次,疫情周边国家、非盟,乃至非洲国家和洲外国家间的各种级别会议也多次召开,并通过了雪片般的决议、共识、谅解和方案,但一切却更多浮于表面,得不到切实落实。
利比里亚是迄今确诊有疫情各国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也是国家治理受诟病最严重的。
这个国家尽管疫情最为严重,却直到8月6日才宣布进入为期90天的紧急状态,并启动国家紧急情况应对中心,当时政府发言人巴尔库.塔布曼表示,国家 将尽一切努力应对疫情,军队已严格控制首都蒙罗维亚的出入口,检查出入者体温状况,“绝对有信心”避免疫情在更大范围内扩散,但8月16日,首都蒙罗维亚 就发生了当地示威者攻击隔离区,导致至少17名埃博拉确诊患者逃跑藏匿的严重后果。
按照利比里亚方面发布的消息,该隔离区一共隔离了29名确诊患者,其中9人已经病故,4人在混乱中被亲人强行带走,攻击者和患者家属洗劫了隔离区, 带走了包括病人被褥在内的许多物品,而这些物品和走失患者一样,很可能成为新的传染源。一片混乱下当局封锁了首都两个街区,一直折腾到20日才宣布“问题 解决”,至于是否真的解决?谁也说不好,要知道甚至前述数据也问题百出——9人死亡、4人被亲友带走,再加上趁乱自行逃走的“至少”17人,总数理应是 30人,但同一份数据却说,该隔离区总共只隔离了29人而已。
塞拉利昂是当事国家中采取行动“动静”最大的,他们不仅在8月初就宣布边界控制措施,而且还部署多达1500名军警,在国内展开包括封闭运动休闲场 所,减少商品运输频率,宣布疫情最严重的凯拉洪、东凯内马地区为隔离区等非常措施,甚至,他们还给这次行动起了个代号(“章鱼行动”),但喀麦隆媒体批评 称,塞拉利昂边控的加强和内控的强化,“对疫情控制的作用不大,却让本就司空见惯的敲诈勒索变本加厉”。
几内亚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该国直到8月9日才宣布边控,关闭了利比里亚、塞拉利昂边界,但几小时后又宣布暂时取消。
尼日利亚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国家,经济首都拉各斯拥有密集的国际航线,因此人们最担心的,就是埃博拉疫情在这里传播蔓延,对该国的疫情防控也格外重 视。作为西非最大国家,该国政府曾在协调区域内共同应对埃博拉疫情等方面表现活跃,也很早就宣布对疫情“严防死守”,甚至以“预防措施不到位”为由,停止 冈比亚国民航空公司在本国境内的航班,但有批评者指出,这些措施有些是虚应故事,还有一些则不免带有权力寻租之嫌,许多观察家都指出,这个有“非洲最腐败 国家”称号的西非大国,习惯于制订名目繁多的禁令,然后再为有条件、有限期的解禁提供一张“随行就市”的“入场券”。
新近发生疫情的塞内加尔,这个公认西非国家治理能力较强的国家,8月21日即因疫情实行边控,却直到29日才对外公布。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该国是西非国家中最早因埃博拉疫情而实行边控的(4月底),但也是最早解除的(5月)。
或许结果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世卫组织发言人表示,所有案例中,40%以上为近3周发现,死亡的1552人中利比里亚694人,几内亚430,塞拉利 昂422,尼日利亚6,值得一提的是,尼日利亚第六例死亡患者,是在对拉各斯“严防死守”后,从拉各斯传播到东南部相距400公里的哈库特港的感染者,而 塞内加尔那例受感染者,同样是“严防死守”后从尼日利亚因接触而染病的(几内亚学生)。即便不能借此表明,所有防控措施都是隔靴搔痒,却至少可证实这些当 事国家的国家治理能力,存在太多漏洞和瑕疵。
国家治理的漏洞所在
这些非洲国家在国家治理方面存在的漏洞,包括软件和硬件两方面。
硬件方面的主要问题,是经费不足,设备和技术条件差。
据联合国《2012年千年发展目标报告》,全球未被改良改良饮用水源人口共计7.83亿,其中40%以上居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该报告根据撒哈拉以 南35个国家(占该地区总人口84%)的数据分析显示,这一地区城市人口中最富有的20%,改良水源普及率高达90%,自来水普及率有60%,而在农村最 穷的40%家庭中,改良水源普及率不足50%,自来水普及率近乎为零。而厕所问题甚至比水源更严重——撒哈拉以南大多数国家户内厕所普及率只有5、6成, 农村更只有四成左右,且这些所谓的“厕所”,大多缺乏最基本的卫生设施,高温、雨水和多户使用,无不会成为包括埃博拉在内,各种疫病的“助推器”。面对如 此糟糕的条件,本来就不富裕的非洲各国,其国家治理措施的效力,自然无法高估。
边控、检疫等措施,需要足够的人力和技术装备,而这在许多非洲国家的边境间是很难满足的。上述几国间的陆地边界,所谓“口岸”多不过是几片连浇筑地 面都没有的停车场,几根隔离栏和几间屋子,且口岸与口岸间,还存在近乎不设防的大段“自由边界”。由于历史原因,非洲许多民族跨界居住,他们对“国境”概 念模糊,却有强烈的部族意识,在这样的条件下实施“封闭”,是很难做到的。
软件上的问题则更多。
如前所述,许多非洲国家存在严重的贪腐、本位主义、官僚主义和权力寻租现象,出了问题首先担心的不是疫情本身,而是一旦疫情为人所知,会否影响本位 利益,因此疫情发生伊始,各疫区国家便不约而同出现了瞒报、反报现象,如在利比里亚,一些地方官员及其代言人不断暗示“埃博拉疫情根本不存在”、“是外国 打击本国的阴谋”。
更要命的是,由于卫生知识的不普及,加上社会、公众对政府的不信任(这当然同样是基于对以往政府国家治理糟糕纪录的感性认识),许多公众对政府始则 宣称“没有疫情”,继而因疫情而大动干戈无法理解,本能地用自己所能理解的逻辑去解读和反应,如利比里亚8.16事件的起因,就是隔离区被设在一个人口稠 密的市郊贫民窟,引发积怨已久的当地贫民不满,在“疫情是政府编造”、“目的是借检疫搞拆迁”的流言驱动下,数以百计的当地人举着总统瑟利夫(Ellen Johnson Sirleaf)“信用破产”的标语,演出了一出让人笑不出来的滑稽戏。
这一幕因糟糕国家治理而导致的荒诞剧还远没有落幕:
据阿尔及利亚媒体报道,最初掉以轻心的相关国家,近日出于恐慌,又纷纷推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严刑峻法,如在几内亚,未经医生允许离开隔离地区,会被判 刑6个月;在尚未发现疫情的科特迪瓦,如果在靠近利比里亚边界的地方有人杀死并煮食了一只老鼠,他将被判刑1个月,理由是老鼠会传播疫情——然而这种说法 至今并未得到确凿核实。
任何严刑峻法都需要人去执行,而这方面问题恐怕更大:前面提到的、被称呼“信用破产”的利比里亚总统瑟利夫,日前愤怒地解雇了多名部长和强力部门高官,理由是他们“惧怕疫情”、“作为不力”,然而这些高官固然惧怕疫情,却丝毫不惧怕总统的炒鱿鱼——他们早就逃到国外去了。
比疫情更严重的
正如一些当地媒体所庆幸的,不幸中万幸的是,此次疫情并未发生在“狭义非洲”国家治理问题最严重的地区。
核心疫区的三国中,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的内战已偃旗息鼓多年,几内亚则长期和平,三国和周边国家的边界也大体平静,部族、教派矛盾虽然存在,近期却 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尼日利亚虽是个贪腐成风、国内教派和部族矛盾丛生的国家,却也是“黑非洲”政治、军事、经济实力较强的国家;至于塞内加尔,如 前所述,仅就非洲范围而言,其政治治理能力已是公认较强的。
倘此次疫情发生在以往曾发生过的一些热点、敏感地区,如武装割据普遍存在、民族矛盾错综复杂的“大湖区”和非洲裂谷带,或教派冲突激烈、恐怖组织和 伊斯兰原教旨极端势力猖獗的萨赫勒地区;倘此次疫情的重灾区不是“核心疫区三国”,而是人多事杂、被“博科圣地”极端组织骚扰到鸡犬不宁的尼日利亚;倘此 次疫情并非发生在边界和国内相对平静的当下,而是发生在利比里亚军阀混战、塞拉利昂“血钻”成灾的若干年前,所造成后果,恐怕更不堪设想,甚至,区外、洲 外的国家和人们祸到临头都未必能察觉。
虽然经过10年高速增长期,但非洲积贫积弱,起点太低,前面所提到的、制约国家治理能力的“硬件”、“软件”瓶颈,在几乎所有方面都普遍存在:文 化、卫生、经济方面的不发达,导致自然灾害和疫情损失扩大,政府应对乏力;交通和基础设施的欠债,令强力部门快速反应能力欠奉;人力、物力、财力的缺失, 制约了政府的作为;普遍存在的民族、部落、宗教、教派矛盾和冲突,贪腐、权力寻租和地方割据,则让本就有限的政府治理能力、措施进一步“打折”。
国际社会并非不关注非洲。随着美非首脑峰会的举办,几乎所有当今世界大国,都已和非洲各国举行了各种形式的峰会,非洲也是接受国际援助更多的大洲。 但目前几乎所有外来援助都遇见一个难以回避的两难死结:非洲受援国糟糕的国家治理能力,正严重影响和妨碍援助效果,和援助国积极性;而援助的减少和援助效 果的欠佳,又反过来影响受援国国家治理能力的提高。
从目前看,洲外援助无非“只援助,不干预内政”和“要援助就得接受条件”两种模式,但两种模式都存在各自问题:“不干预”则援助资金、物资中相当一 部分,将不可避免地被糟糕的国家治理体系所损耗;“预设条件”则会大大减缓援助的“落地”速度,从而令相关国家的“硬件”提高更为缓慢,并影响其国家治理 能力的提高。
更麻烦的是,即便干预,又怎么干预?
一如当地媒体和分析家所言,非洲各国并不缺乏看上去很像样的法律制度(都是从宗主国照搬的),司法体系和选举制度,此次疫情所覆盖的几个国家都早已 完成了民主化,有些甚至已实行多年,但在部族概念仍高于国家概念、“一人一票”或“法律意识”被宗族、部族、教派等形形色色更古老、传统和顽固的东西所异 化的背景下,它们即便不是要人性命的砒霜,却也不是(至少暂时不是)药到病除的仙方。
疫情还在延续。仅就埃博拉本身而言,从历史经验看,其传播、蔓延有明显的周期性、衰减性,加上国际社会已普遍重视,此次疫情被控制甚至扑灭,应只是个时间问题。
但作为此次疫情大爆发的关键“助推器”,非洲普遍低下的国家治理,却是个更棘手、更难找到应对之策的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才是远比埃博拉更可怕、更易蔓延和更难根治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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